前言
母親,這個名稱一下喚起我們腦海中諸多意義生發的串鏈(signifying chain)。除了個人經驗中的母親形象被喚起,社會意義(或社會建構)下 的母親也如此令人熟悉:聖潔、溫慈、包容、犧牲、奉獻。除了這些有 著「大愛」的「聖母瑪利亞」,還有許多叨叨絮絮、蓬頭垢面、囉嗦煩人、 阻撓、保守、辛苦持家、以家人為中心的平凡母親。對每一個女性而 言,母親這角色更與自身密切關連,無論是源於複雜的母女關係,或是 女性共有的「準母親」生理。
但是,女人就應該當母親,或是去發揮造物給女人的生理特性嗎? 女性當母親是否是將自身的身體資源完全交付出去,為父權意識形態服 務,因而女性成為兩性不平等的受害者兼幫兇?特別是,女性源於「母 性」,常常是自身積極地願從事母親這個「職務」,因此,女人是自我設 限、無可救藥了?但是這樣的談法是否太過於武斷?女人在母親這個身 份裡所經驗的、所感受的喜悅與成長,難道真的只是一種「未覺醒」的狀 態嗎?或者,其實母親的經驗當中仍有我們尚未發覺的「基進」性成分?
西方女性主義者近二十多年來對母職(motherhood)的討論已經汗牛充 棟,只是中文世界的引介甚少,(顧燕翎,1991;張小虹,1993;謝敏,1991;李 金梅,1991;藍佩嘉,1991;張娟芬,1991)。大致而言,女性主義對母職的態 度一直未有定論,在迎拒之間擺蕩,基於這兩種態度的研究與發現也一 直在增加中。但是,女人不斷地成為母親這個事實,不會為了等待研究 有定論而暫停下來,女性成為母親這活生生的經驗,常常使女性主義者 關注並感到焦慮。先成為母親或是先認識女性主義,也嚴重影響著女人 對自己的定位與認知,以及她們如何做決定。那麼,女性主義論述介入 母職最適當的時機是什麼呢?又應當如何介入?母親自己的經驗和感受 又是什麼?她可以怎樣影響著女性主義嗎?
在下面的研究中,我將用兩種方式來探索這個問題。簡略言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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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理論」與「實際」的兩種研究方式來試圖回答。因此,論文的書寫結 構也分為兩部分,在第一部份中,除了在理論上回顧母職與女性主義的 關係之外,我也提出我個人的立場、分析與見解,我試圖用「母職作為女 性主義實踐」這樣的觀點來處理母職與女性主義的關係。第二部分則是從 實際的母職活動中,回答母職作為女性主義實踐的可能與不可能,並且 和第一部份的理論論述互相對話,最後總結地回答母職和女性主義實踐 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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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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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女性主義與母職1
當母親不是件容易的事。母親承受過多社會與文化建構下完美形象 的包袱與壓力,常常在心力交瘁之餘仍然焦慮自己是不是一個及格的母 親。Caplan和Hall-McCorquodale在1985年的研究中,統計十幾年來心理 治療學界「指控」母親的罪行,竟然高達七十二項之多:花太多/少時間 在孩子身上(忽視/過度保護)、提供不足/過多的愛(母愛貧癠/母愛窒 息)、管教過多/過少(苛求/縱容)......等等。母親動輒得咎,又還有「模 範母親」的壓力。因此,有些女性主義論述,便試圖以解構母職的神聖性 來解放母親(Lazarre,1976;Swigart,1991;柯倩華,1995;蘇芊玲,1996)。母職既 然是如此吃力不討好的工作,那麼,女人還要不要當母親?母職與女性 息息相關,在大部分的女人仍然成為母親的情況下,女性主義支持女人 做母親嗎?
自由主義女性主義是最早發展的女性主義理論。早期的自由主義女 性主義者認為女性和男性一樣具有理性,因此也同樣具有追求平等自主 的權力,可以爭取教育權、投票權、工作權。但爭取這些權利,卻是使 女性可以成為丈夫知識上、精神上的伴侶,所以女性在注重自我發展的 同時,也必須兼顧家庭(林芳玫,1997)因此簡而言之,她們對女人從事母 職並不感到懷疑。Betty Friedan (1963)雖然提倡女性從事公共領域的活 動,鼓勵女性放棄以家庭主婦的形象做為自我認同,不過她仍認為女人
1 「母職」(motherhood or mothering/母性 maternity)在文獻中都是常用的詞語,有時因為翻譯的 關係,常會有混用的情形。maternity 和其他兩詞的混用情形較不嚴重,maternity 多譯成母 性,一般情形是偏本質論的指涉,意指某些較易從母親身上表現的特質,或說母親被要求要表 現的特質,例如慈愛、包容、犧牲、奉獻、照顧他人等;有時候 maternity 又可指涉女性能表現 出上述特質的趨力。而 motherhood 及 mothering 較指向作為母親的實際行為,及其衍生出來的 社會性印象中,作為母親或代理母親所應從事的事務。這兩個詞都被翻譯成「母職」,若要嚴 格區分,mothering 較指向母親的生物性行為,例如懷孕、分娩、哺乳;而 motherhood 則是親 子之間的互動,及母親對子女的社會責任。不過,在大部分的文獻中,這兩個詞通常是混用 的,指母親的親職行為。mothering 曾被翻成「母制」(Balbus,1991),但這樣的翻法是指母親 專擅育兒權的看法,如 Foucault, Dinnerstein 等人的文章,一般情形則較同 motherhood 的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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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還是在家庭與事業間取得平衡。因此,自由主義女性主義並不反對 女人從事母職。不過,這種爭取「相同與平等的對待」的理念,卻引發了 後來女性主義「同」與「異」的爭辯與發展。
社會主義女性主義者主張婦女受壓迫的物質基礎不在階級,而在兩 性分工制度(黃淑玲,1997:48)。尤其母職是性別分工的基礎,女性的生 育能力將她們和小孩綁在家庭裡,限制了她們的行動範圍與行動力,因 此失去經濟能力,造成她們的被壓迫與兩性不平等。恩格斯更以這樣的 性別分工為基礎,推演出家庭、私有制與國家的起源(Engels,1972)。但 是,這種經濟決定論沒有思考父權意識型態與性別壓迫,在號稱兩性地 位較平等的共產黨社會的女性,以及現在許多職業婦女的遭遇,說明了 只是打破性別分工並不能真正解決問題,擁有工作權或經濟權之後,仍 然受限在父權意識型態的框架下。並且,在現在社會中,母親無法自主 情況下的生育與養育,使她和她的再生產勞務成果是疏離的,其再生產 經驗便只是異化經驗(范情,1997:195)。因此,當代的社會主義女性主義 者改為著重於擴大婦女的選擇,要求母親經濟的安全如:有給產假、育 嬰假、社區托兒設施等。另外,她們也研究母職傳遞資本主義意識型 態、以及再生產資本主義勞工的問題。
西蒙波娃是反對母職的代表人物之一。作為存在主義女性主義者, 本著存在先與本質的理念,波娃主張沒有永恆固定的女性氣質或女人宿 命。母職既是造成女性化與女人「屈居下位」的原因,就應該摒棄。波娃 說:「女性的屈居下位,淵源於她當初被侷限在延續種族的天職裡,男人 則發明一些理由,讓自己過在他看來比單單為生存的日常瑣事更重要的 生活;把女性限制在母性上,將使這局面繼續下來」(de Beauvoir,1992:133)。波娃坦然公開自己的墮胎經驗,發起法國婦女簽名 運動支持墮胎合法化(張小虹,1993:111),而她自己也一生拒絕生養小孩。
念。因此,本文在進行時,所引用或使用的「母職」,是 motherhood 與 mothering 兼指的。 5
反對母職的女性主義者,還以基進女性主義的Schulamith Firestone為 代表。Firestone反對生理母職(biological motherhood),她在「性的辯證」 (The Dialectic of Sex)(1970)一書中,藉由馬克思--恩格思對經濟問題唯物 論與辯證法的挪用,發展以性別階級(sex class)為基礎的歷史唯物觀,認 為女人的生殖功能是造成兩性不平等的物質基礎,因此女性的解放必須 擺脫母職的桎梏,訴諸兩性共同參與的社會育嬰中心(day-care center), 以及利用人工生殖(artificial reproduction)的方式取代女人的生育責任,如 此才能達到婦女的解放,解除兩性的不平等。同時,家庭(經濟再生產單 位)的形式也會被打破,不再有公私領域對性別的分工。Firestone的主張 招致不少批評,例如科技通常掌握在男性手中,科技的依賴只會加深男 性對女性的控制;並且,也忽略不同文化、歷史處境的差異;忽略生理 性別(sex)如何變成社會性別(gender)(王瑞香,1997)。Adrienne Rich則批 評Firestone對母職的看法是男性觀點的(Rich ,1976:174),複製父權的, (Eisenstein,1983:71)。有趣的是,Rich也被歸類為基進女性主義者,她並 不反對母職,我將在本章的後半部介紹她。
其他對母職持否定或懷疑態度的女性主義者,例如Jeffner Allen在「母 職:女人的毀滅」(Motherhood: The Annihilation of Women)一書中認為, 在父權文化裡,女人被定義為母親,意指她是做為男人的子宮而存在, 她的身體是再生產男人和男人世界的資源,母職則是男人侵佔、利用女 人的身體來進行父權的再生產。母職並不是一種自然現象,女人只是懷 有生育的可能性,而在男性權力的烙印、標記下,才變成定義所有女人 的特徵,只要是女人就被迫必須扮演母職(藍佩嘉,1991)。Dorothy Dinnerstein(1976)則懷疑女性專擅母職造成的後果。她指陳私領域的母性 專權,使女性可以透過生育得到擁有感與主控感的滿足,而女性寡佔養 育職責的結果,又會造成不平衡的性別分派。在女性專擅的「寡頭母職」 (monopoly of motherhood)的教養下,男性會視女性為不可解的謎,如同 來自深邃黑暗的海底王國的美人魚,擁有孕育萬物的神奇力量,使人(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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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是男性)畏懼;而長大後脫離母職控制的男性,便反過頭來壓制女性, 利用女性來滿足他性交生子的慾望,如同一頭牛頭人身怪一般泯滅人 性,因而不斷強化男性科技掠奪心性,使社會走向機械化,人道衰亡的 境地,而終至滅亡(李金梅,1991)。Sherry B. Ortner認為,女性由於生育 能力使得她被隱喻為「自然」,而男性則被隱喻成「文化」,男性對女性 的駕馭、剝削,就如同文化對自然的駕馭、剝削一般(Ortner, 1974)。 Rosaldo則指出,母職使得女性被限制在私領域(家內,domestic),無法在 公領域(戶外,public)中得到發揮(Rosaldo,1974)。
像上述這些,對母職懷有的敵意態度的女性主義者,大約在1970年 代前半期以前,是非常普遍的。簡單來說,作為一個覺醒的女人,便應 該拒絕母職,拒絕生養小孩,以免造成自我的淪葬與鞏固兩性的不平 等。因此,女性主義者被視為拒斥母職的人(這樣的看法,到現在都還 有)。然而,並不是所有的女性主義者都是反對母職的。將母職視為負 擔,將女性不同於男性的特殊身體功能視為罪惡的同時,也開始有人重 新思考,將身體的不同視為資源,視母職為女性特殊經驗的來源。
同樣在柒○年代,一種肯定女性特殊經驗的女性中心論 (women-centered)崛起。女性中心論不再視女性和男性的差異是造成不平 等和次等地位的原因,而是女性驕傲自信、特殊性的來源;差異不再意 味限制,而是豐富性的來源,正因為兩性生理上的不同,所以男性絕無 法體驗女性懷孕、分娩、哺乳的特殊經驗。女性作為小孩的主要養育 者,也從養育當中得到許多正面的感受。Adrienne Rich一九七六年的著 述「女人所生」(Of Woman Born),應該可以被視為女性主義重新省思母 職的轉捩地標。Rich批評Firestone對母職的看法是男性觀點的,複製父權 的。她以其自身作為母親的充實感,重新看待母職,認為它是創造力、 喜悅的可能來源。母職的「罪惡」,不是來自於它本身,而是由於父權操 弄的結果。Rich說「: 這本書並不是在攻擊家庭或母職,除非是在父權定義 與限制下的」(Rich,1976:14,筆者譯),女性被奴役並不是因為具有生殖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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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此一事實,而是此事實被整合入男性控制政經權力的模式所導致的結 果。Rich以體制(institution)和經驗(experience)兩個層次來談母職,母職在 父權之下,「由法律的方式和社會化創造認同的超法律方式混合」而形成 對女人的強迫制度(藍佩嘉,1991)。因此,女人要拒絕的,並不是母職本 身,而是要將母職自父權思考中解放出來,成為女人可以自行選擇從事 與否的決定(ibid:280),也就是母職作為父權之下的「體制」,是必須被摧 毀的。但相反的,母職作為女人以自身身體去實踐所獲得的「經驗」,是 必須被肯定、甚至是可以自其中尋找基進性因子的。
Rich認為,父權思考奠基於西方哲學中的二元論(dualism)(例如Freud "inner/outer"以及"me/not me"的概念),在此二元論之下,女人被男人客體 化,男人是抽象、理性、認知的主體,女人和自然成為被認知的客體, 這樣的思考方式並不能解釋女性的經驗(Rich,1976:63; Eisenstein,1983:76; 藍佩嘉,1991:87)。女人必須要發展新的思考方式,去思考自身的經驗。 也就是以從事母職的自身身體做為發展新思考方式的張本('thinking through the body', Rich,1976:284)。女人在這思考當中,可以發展女性中心 的創造力(geocentric creative capacity),並以此發展出對抗父權體制的能力 (capacity of resistance) 。女性必須重組自身的各種特有的能力:女性心 智、細緻感觸、細密觀察、特有耐力以及多重歡愉的身體性(Rich,1976: 284)。
Rich的主張,正開啟了基進女性主義對身體政治的探討,同時也啟發 了人們重新看待母職的方法。例如Betty Friedan在1981年出版了"The Second Stage"(1981),討論女人想成為母親的慾望。女人開始在這個時期發 展出以女人為主的成長團體,成就出一種女性團體特有的「女性情誼」 (sisterhood)。法國的Julia Kristeva認為,將想當母親的慾望看成是疏離 (alienating)以及保守反動(reactionary),已經不應當是現世代的標準看法 (Kristeva,1981:205),女人「可以不必經歷當母親的經驗,但也可以選擇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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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我們沒有理由閹割我們自己」(成令方,1993:233)。另外像Jane Alpert(1973)也認為作母親是女人的權利,不管同性戀或異性戀的女性。
後殖民女性主義對母職的態度也和反母職論述不同。白人女性主義 者抗拒父權意識型態下的母職,但黑人女性主義者卻認為不能純就性別 層面來考量,有不少黑人女性認為母職提供了黑人女性抗爭的最佳據點 (Collins,1990:132)。對黑人女性而言,奴隸制最慘酷無情的莫過於剝奪女 黑奴身為母親的權利。女黑奴充當白人殖民者的經濟工具同時,不僅無 法掌握自己的身體,也無法過問殖民者對孩子身體的蹂躪酷刑。因此, 「成為母親並擁有母親保護自己子女的權利往往具有抵制殖民的抗爭意 味。『成為母親』象徵奪回對自己身體的自主權,主宰自己種族繁衍的權 利」(邱貴芬,1997)。如果,對白人女性主義者而言,拒絕母職是女人 奪得權力的象徵,那麼,成為母親卻是許多黑人女性反抗種族性別壓迫 的表現。
母親,常常也是生態女性主義(ecofeminism)的實踐者。生態女性主義 者呼籲矯正十七世紀以來,科技主義、資本主義對人類社會與自然世界 造成的破壞,代之以人與萬物共生互敬的生命態度。而這種古老的生活 智慧,在西方工業文明稱霸之前,已在許多地區的女人之間代代相傳。 男人不應剝削女人,就如人類不應剝削自然一般。生態女性主義者的環 保實踐者,常常就是母親。母親們照顧家人的生活安全,特別意識到環 保公害以及無限制開發自然資源帶來的災害,幾個著名的環保運動都是 母親從事的,如印度喜馬拉雅山區的Chipko運動,婦女緊抱大樹,阻擋 山水森林的破壞;肯亞婦女的綠帶運動;日本的「生活者俱樂部」等,甚 至日本的綠色生活協會成立時的宣言,自我定位為「由母親們所組成,為 實現自立運動的聯盟」。生態女性主義也鼓勵並要求男性回到家中,參與 母職,實際參加維護生命的工作,因為「當人們的生活和社會文化的重心 由商品生產轉移到生命維護時,才有可能減輕侵略性和敵意」(顧燕翎, 1997: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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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裡,我們已經看到了各階段、各流派、不同的女性主義者對母 職的態度。大體上而言,在七0年代以後,女性主義論述已經不輕易排 拒母職,反而母職研究成為女性主義重要的一支。累積的母職研究如對 好/壞母親形象迷思的反省(Swigart, 1991)、無私聖母無怨無悔形象的質疑 (Lazarre,1976),母親形象與母職意識形態的探討(M.M.Kaplan,1992; Glenn,1994; Everingham,1994) , 母 職 與 社 會 福 利 研 究 (Siegal,1985; Bock,1991; 傅立葉,1995) 。法國的Cixous、Irigaray、Kristeva則在符號學 層次思考「母性」,以建立女性的象徵體系(張小虹,1993:153-157)。對母 職經驗更加細緻的研究興趣,表現在九○年代興起的母女關係研究裡 (Mens-Verhulst,1993)。有學者宣稱,七○年代的女性主義是姊妹情誼 (sisterhood)的時代,而九○年代則是母職的時代(motherhood)(Schreurs, 1993)。
更積極的連結
在釐清母職與女性主義的關係與發展之後,我的關心是如何將母職 和女性主義做更積極的連結。顯然,接續九0年代以來的發展,母職應 該被視為女性潛力所在。Adrienne Rich所說的「從身體思考」(或是「讓 身體思考」)提示了母職經驗可能提供認識論層面的改革;母職實踐所激 發出溫慈、包容等自我拯救的特質,形成女性的共同經驗,建構出特殊 的女性認同;母女關係的研究顯示,「母女連帶是女性情誼的最初形式, 因而具有反父權的潛力」(張娟芬,1991);從這些關於母職理論的近期 發展,可以看出某些女性主義者對母職的興趣與肯定(雖然到現在仍有堅 決反對的聲音)。這些肯定的語言預示了樂觀的可能性,包括不同的認識 論與思考方式等,因此我想做的工作便是找尋這些女性特殊性或特殊發 展,可以發生的起點。將到目前為止母職與女性主義的關係,做更積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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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細緻的連結。精神分析理論對兩性個性、認同、主體性的形成有專門 的探討,因此我選擇從精神分析的角度切入問題。
下一章,我將注意力放在母職經驗的精神分析,特別是嬰孩時期的 母嬰初始互動。探索個人初始認同的形塑,追索「女性氣質」、「兩性差 異」的形成起源;或者更基本地說,是「主體性」(subjectivity)、「性別 認同」(sexual/gender identity),「性愛位置認同」(sexuality identity)的起源。 女人所謂想當母親的「天性」,是否也在母職過程中形塑而成?用女性主 義的立場重新檢視母嬰互動,可以分析出個人「認同」、「主體性」形成 過程裡父權介入操作的痕跡,以及母職潛能被忽略掩蓋的部分(附錄一、 二)。是否,女人的母職經驗潛藏珍貴的可能,可以衍生顛覆父權社會的 認識論(陽具理知中心)的「珍貴/基進」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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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精神分析與母職初始場景
從 Freud 開始,精神分析學者在解決人類社會的問題時,不可避免地 要追溯到個人的童年經驗,其中,母親的角色是非常重要的。個人在嬰 孩時期與母親的互動造成個人主體性與性別/性愛認同的形成,以及女 性想成為母親的慾望。我將焦點聚在這時期的母嬰互動,稱之為「母職初 始場景」。下面的段落中,採用 Freud 的理論之外,還有美國社會學者與 精神分析學家Nancy Chodorow以及社會心理學家Dorothy Dinnerstein的 理論。選擇 Chodorow 是由於她在理論建構的態度上明顯地採取和 Freud 的「陽具中心論」相反的「女性中心論」;Dinnerstein 則是兼採兩人的說 法,但著重在社會行為的兩性表現。
第一節 三場母職初始場景
A. Freud
根據Freud的理論,母親是嬰孩的第一個愛戀對象,包括男童和女 童。然而對男童而言,這是戀母的伊底帕斯(Oedipus)階段(此時女童也是 戀母,因此屬於前伊底帕斯期)。父親的出現,使男童發現對母親愛戀的 競爭者,並且這個競爭者是強勢的。父親代表一種制度與法則(拉岡所謂 的「父親的名字」,Name-of-the-Father),同時他也是母親愛戀的對象。 因此,孩童在這種處境中,必須選擇自身的態度:「伊底帕斯情結為男童 提供了兩種令他感到滿足的可能性,主動的或被動的。他可以採取男性 化的表現,將自己放在父親的位置上,像他父親一樣,同母親進行交 和,在這種情況下,他很快就會感覺到,父親對他構成一種障礙;或 者,他會將自己放在母親的位置上,爭取成為父親所愛的對象,在這種 情況下,母親就會成為一項多餘的成分。」(梁濃剛,1989:216)。也就是 說,在此時期,男童的性愛位置(sexuality)有兩種可能,愛母親或是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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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所愛。而女童的發展情況和男童是類似的,女童也戀母,父親的強勢 同樣威脅到她和母親的愛戀,因此她也有兩種感到滿足的可能性。這個 類同的時段,在男童身上稱為伊底帕斯期,女童則是前伊底帕斯期。這 兩個原初的階段一直持續,直到閹割情結(castration)的出現改變了一切。
閹割情結在男童和女童身上運作的結果不同。男童雖然在父親的強 勢中感到強大的競爭,並且不時因為自己對陰莖的把弄(Freud稱為「陽 具時期」)而受到大人對他「閹割」的恐嚇,但他一定要經歷一個新的經 驗後,才會接受閹割的可能,恐嚇才能具體化成「閹割情結」,那就是當 他發現女童身上沒有陰莖的時候。正是經歷了這項觀察,認識到母親是 被閹割之人,使男童臣服於父的權威與律法之下,認同並屈服於和自己 同樣擁有陽具2的強者--父親。此時,伊底帕斯情結所提供的兩種滿足 的可能性無法再繼續下去,因而使他放棄了對母親的愛戀,將父親對亂 倫的禁忌內在化(interiorization)為永久性的條件,在性愛位置上採取主 動,對象是母親以外的其他女人。因此,閹割情結結束了男童的伊底帕 斯階段。
女童這方面又是如何呢?Freud認為,在閹割的場景尚未出現前, 「小女孩就像個小男人一樣」,活潑、好動、主動、侵略等。她們同樣經 歷一個「陽具階段」,同樣有兩種滿足的可能性。在這個時期,女童的陰 核行為表現和男童的陰莖完全一樣,直到她發現了男童的陰莖。「她們注 意到了兄弟或遊戲伙伴身上的陰莖這一極其明顯和巨大的器官,馬上感 覺到,這是比她們本身的細小的、深藏不露的器官較為優越的相對部 分,從這一刻起,她們就對陰莖產生了一種羨慕(penis-envy)」(ibid:217)。 女童誤以為在某個階段上,她也曾擁有陰莖,只是後來被割去了,因此 在陰莖這一條件上,她是遠不如男性的,是次等的(或者,是被懲罰
2 陰莖是指penis,其意義是在解剖學中具體實在的物體。而陽具是phallus,指陰莖的圖像,或 稱為象徵,其意義被轉化成父權意識型態的威權象徵。一般認為 Freud 的理論中是使用陰莖來 討論,而拉岡(Lacan)則是結合 Freud 與符號學,用陽具的概念來討論,將 Freud 的理論更擴大 發揮在象徵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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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對於母親,女童原始的愛戀這時產生了變化。女童總是將自己缺少 一具陰莖這一點歸過於母親,「『認為母親應為她的缺乏陽具負責,而且 不肯原諒她如此置自己於劣勢』(Freud,1933:124)(相對於父的強勢)。小 女孩繼而發現,母親也沒有陽具;『她原先愛的可是(她以為)有陽具的 母親(the phallic mother),發現母親已被閹割之後,她便能夠放棄以母親 為愛的對象,如此,早已逐漸累積的敵意,這時便佔了上風』 (Freud,1933:124)」(劉毓秀1994:55),女童對母親的愛戀逐漸減輕。發現 「閹割」的事實,使女童在兩種滿足的可能性中,無法採取主動的父親的 角色,導致她逐漸將自己放在母親的位置上,開始採取女性化的態度對 待父親,女童的伊底帕斯情結於焉開始。也就是說,閹割情結的出現, 結束男孩的伊底帕斯階段,卻開啟了女童的,因此而確立了在男女身上 不同的兩種性慾位置,形成了一般「正常」的異性戀立場。
完成了「閹割」後的女童,由於對父的臣服,與陰莖條件上的無可挽 回,因此逼令她放棄男性化的方向,將自己放在母親的位置上。對陰莖 欽羨既無法解決,終究使女童放棄了也要擁有一具陰莖的願望,由於自 己在母親的位置,這個願望便轉化成為父親生一個小孩(男孩或女孩皆 可)的願望,(女性的性快感區也從陰核轉變為陰道),父親成了她的愛 戀對象,母親則是她所忌妒與責怪的,女童因此成功地成長為小婦人 了。(梁濃剛,1989: 218)。
所以,從Freud的理論中,我們可以得出幾個結論:
第一,初始的母職場景裡,母親是嬰童所愛戀的,父親則是第一個 威脅與強勢的他者;
第二,閹割情結出現之前,男童與女童性別分化尚未完成,此時只 有一個性別,即男性(性趨力libido的屬性,活躍、主動等,參看 Freud,1971: 108,130)。
第三,陰莖佔據重要的優勢地位,劃分男女兩性的性慾特質,因而 佛氏的理論是「陽具中心主義」的;男孩因為擁有陰莖,其身份(ident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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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主體性的建立較明顯、連續而容易;女孩則因缺乏陰莖,失去認同的 利器,因此女孩的認同必須經歷差異、背離、與斷裂。
第四,伊底帕斯期的發展與閹割對男女兩性具有對稱性,使男童放 棄與父的競爭,將愛戀轉向非母親的其他女人,形成異性戀;女童責怪 憎恨母親,將愛戀轉向父親(佛氏似乎未指出女童的伊底帕斯情結於何時 結束,或者會不會結束),亦確立了女性的異性戀。
第五,女人擁有小孩的慾望,即是根源於擁有陰莖的慾望。也就是 說,女人生養小孩的願望是根源於「欠缺」(lack, deficit)。無法中止的伊 底帕斯情結使女人甘於生養小孩。
B. Nancy Chodorow
相對於Freud將陰莖放在無可挑戰的優勢地位所建構的初始母職場 景,Nancy Chodorow則是以另一派心理分析理論--「客體關係理論」 (Object-relation-theory)--來呈現初始的母親、父親與嬰童的關係。並進 而解釋人類社會中,母職成功地再製(reproduction)的心理因素。
「客體關係理論」強調個人心理與外在社會環境、周圍人們的態度之 間的互動,是主體與世界的關係模式,而這關係是來自於主體對客體的 認知或見解,或幻想或防禦。Chodorow指出,在大部分的社會中(這是一 項跨文化事實),負責帶養孩子的母親,提供了孩子最主要也最具影響力 的客體關係。嬰孩所處的客體關係則形塑主體的性別認同與人格傾向。 在嬰孩尚未發現其與母親生理上的異同時,男孩、女孩並沒有性別的自 覺,他們和母親密不可分的關係,使他們無法分別自己和母親的差異, 也就是說,這時只有一種性別--母親的性別--女性。這種早期愉快 的和母親認同的經驗,足以提供男女嬰孩發展出將來從事母職的能力。 理論上來說,任何人,包括男孩或女孩,如果參與了夠好的母嬰關係 ("good-enough" mother-infant relationship) (Chodorow,1978:87),便應該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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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從事親職的能力的「關係性」基礎(relational basis)(Chodorow,1978: 87-88)。
但是,接下來的發展就不同了。男孩在伊底帕斯情境中,意識到自 己與母親在生理上的差異,而母親社會化的教養方式,又不時讓男童感 覺到他與母親是不同的,他應該去認同父親;再加上父親的強勢形象, 使得男童感受到用原來的方式愛戀母親的種種緊張,擔心父親將懲罰自 己對母親的愛,因而在極度恐懼中,男孩被迫斷絕對母親的認同,在「差 異」、「分離」、「獨立」等概念中建立主體性(Eisenstein,1983:92),認 同了「不同」--父親。小男孩所壓抑掉的對母親原始的愛,形成日後在 異性身上尋求唯一、排他性的愛,重建母子合一、沒有中介的親密關 係。他和母親的初始認同則消失殆盡。(謝敏,1991:91-93)
相反的,小女孩的認同過程則是連續的。母親刻意分辨男孩與自己 的關係時,和女孩卻一直保持初始的、沒有距離、不分彼我的關係,因 此女孩在青春期之前,一直保持在情感平穩、與母親合一的前伊底帕斯 期 (pre-Oedipus stage)(ibid:92-93) 。 女 孩 初 始 的 愛 戀 原 是 固 置 (primary attachment)在母親身上,父親的出現,使小女孩感覺到,她所愛戀的母親 是比較愛(有陽具的)父親的3,因而感到失望,轉向父親,以此作為逃 離對母親的愛戀固置(maternal attachment),並建立獨立性(autonomy)與分 離的認同(separate identity)的方式。所以女兒戀父,是要從父親那裡尋找 足以區別自己與母親的特性,在這過程中,她和母親的聯繫並未真正斷 過。她甚至是為了奪回母親的愛而轉向父親:
......女孩發展她和父親的關係時,一邊回望母親——為了看母 親是否嫉妒,為了看看當她真的和母親分離時,是否卻能因此 贏回母親,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獨立了。她的轉向父親不只是為
3 'she finds out her mother prefers people like her father /brother who have penises'(Chodorow, 1978: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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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打擊母親,同時也是為了向她示愛4 (Chodorow, 1978:126,
筆者譯) 因此,女性是在與母親的親密愛戀上,另建立與父親的平行關係,
她的感情世界是「自己-母親-父親」的三角形,對異性並沒有十分強烈 的投注。這點和男性不同,男性的感情世界是「己-母」或「己-父」的 一對一(dyad)關係。
到這裡,chodorow說明了男女孩初始認同過程的不同,以及異性戀 形成的原因。但她亦強調了母女愛戀關係的連續性,這點造成了女同性 戀基礎的思考,下一節中將有所討論。Chodorow的主要目的,是申論女 性在童年時所獲得的母嬰客體關係,較男性完滿、連續與長久,使得女 性較男性具有關愛的親職能力(capacity for parenting)。並且,女性內在感 情世界的模型是前面所述的三角形,所以,女性在心理上,就需要小 孩,也較男性適合從事母職(親職)。社會文化安排下的性別分工,因此 成功地複製了女性代代相傳的母職(reproduction of mothering)。母職的再 製,就不是女人的生物特徵,或社會制約、角色學習(role theory)等理論 可以解釋的,Chodorow闡明了它的心理因素。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Chodorow所描述的初始母職場景和Freud的非常 不同。Freud以陰莖有無的「陽具中心主義」決定一切,Chodorow則改用 客體關係將社會文化因素(性別分工與父母對小孩的態度)融入心理發展 的過程,說明兩性的性慾位置與女性的母職慾望。在這裡,陰莖反而使 男孩居於關係上的「劣勢」。和前面Freud的理論相比,我們可以得到以 下結論:
4原文是‘ ......a girl develops her relationship to her father while looking back at her mother--to see if her mother is envious, to make sure she is in fact separate, to see if she can in this way win her mother,
to see if she is really independent. Her turn to father is both an attack on her mother and an expression of love for 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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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初始母職場景裡,母親仍是男女嬰童所愛戀的,父親出現的 威脅只作用在男童身上,對女童來說,父親是贏回母愛與建立獨立認同 時可策略運用的他者。
第二,男童未發現陰莖前,它的性別認同和女童一樣,是認同於母 親的;亦即性別分化完成之前,只有一個性別--女性(沒有陰莖的)。 第三,客體關係劃分男女兩性的認同。男孩因為擁有不同於母體的 陰莖,又遭受來自母親刻意的區隔,使其認同過程出現背離、斷裂,因 而建立差異、唯一、排他等主體性;女孩的認同過程則是連續、完滿而 愉快的,也因此女性所建立的主體性是偏向「關係性」(relational)的,亦
即著重客體關係的。 第四,伊底帕斯期的發展在男女身上是不對稱的。女童未經歷「閹
割」,她一直保持對母親的愛戀,青春期時發展出另一條平行關係,即對 父的愛戀,因此在女性而言,她一直保持同性戀與異性戀兩種性慾位 置,並且是以對母親的同性戀位置更為基本。男孩亦未經歷閹割,但不 完滿的客體關係使他將愛戀投注在非母親的異性身上,因此形成異性 戀。亦即,決定性愛傾向的因素是客體關係,不是閹割。
第五,女人具有較佳的養育能力與心理上對關係的特別需要(三角模 型),使女人希望擁有小孩。女人擁有小孩的慾望,是根源於童年客體關 係的重現。
C. Dorothy Dinnerstein
Dinnerstein是一個社會心理學家,她以訴諸人性經驗的方式來闡述她 的母職理論。她的論述基礎是建立在Freud的理論之上的,但她和Freud與 Chodorow最大的不同在於,她並不強調初始母職經驗中,嬰孩對母親的 愛戀,反而是強調嬰孩的負面情緒與感受。她並以此為基礎,解釋社會 上兩性不平等的原因--寡頭母職(monoploly of motherh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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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nnerstein認為,我們每個人的心裡仍有一個餘怒未消的嬰兒,嬰兒 期的憤怒有一個現成的投射對象:母親。對嬰兒而言,母親代表了一切 外在的資源與權力,嬰兒所有的滿足與不滿都和母親息息相關。「母親不 僅是我們在人世間遇見的第一個女人,更是第一個代表世界與我們相遇 的人。迄今為止,各文化普遍以女人象徵大地,這象徵掌握了母與子、 人與自然的關係的精隨。簡單地說,自然之所以變成一個媽媽(Mother Nature),是因為負哺育之責的人是母親,哺育期終結在兒童身上引發的 敵意轉化成對自然(以母親為代表)的敵意。自然之所以象徵著一個獨 裁、危險、有待馴服才不致毀滅我們的異己,其實是源於兒童在潛意識 中認為母親象徵一個背叛我們的愛、因此得遭懲罰的異己。駕馭自然等 同於駕馭母親。」(Balbus,1991:58)。
Dinnerstein援用Freud的陽具中心理論建構兩性初始性別與性慾位置 的認同,但對於日後人格的形成與對異性戀、同性戀的態度,在在指向 童年時和母親相處的感受與經歷,這點又和Chodorow所強調的客體關係 類似。嚴格來說,Dinnerstein感興趣的,並非初始母職場景的另類建構, 她與其他人的不同,只是在於強調孩童的憤怒感受,警告由女性單獨哺 育下形成的寡頭母職,會造成社會上兩性的病態行為,在母親壟斷的育 兒制度下,肯定父權注定了像是逃避母性威權的避風港。嬰孩對母親的 恨,是社會病態的來源。
例如,對母親既愛又恨的衝突下,經歷了折衝、反覆否定與一再壓 抑的過程,使男性建立起看似完滿的自我概念(I-image),將自我的肉慾 (carnality)與命定的脆弱死亡(mortality),用自欺欺人的方式貶移給女性, 編派性物與感情照養的角色給女性(李金梅,1991:99)。男性極力避免在性 關係上被某個女性所約束,因為一對一的守貞規範會喚起男性愛恨寡頭 母職的記憶;男性欽慕與畏懼女性的生育力,如果男性不設防,女性可 能完全動搖他成年後養成的權力和控制力,而變成一個無助的嬰兒。因 此男人常以結社等方式來隔離女人,維護自己的尊嚴。在異性戀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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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他或者以不投注真情,或者以靈肉分離方式來自我防衛。在性愛 中,女性避免縱情,因為女性自主的展現會令男性感到無法控制母體的 憂傷,女性也會因而憶起同樣的憂傷,為了減少這份原始的恐懼,女性 性慾乃交由男性來控制,在壓抑之下,女性性慾顯得更深不可測。女性 自身擁有與母親相似的身體資源,她比男性更感到自給自足,她也更願 意感受到被需要,因此不少女人並不介意與其他女人分享她的男人(顧燕 翎,1991:71-73)。
由於母親與孩子的接觸較早,都屬於前語言期,因此根深蒂固,不 受以後的經驗所影響,母親擁有至高無上、無可言喻的權威與力量,是 難以到達的目標;父親較晚進入孩子的生活,他所代表的世界不如母親 般不易理解,因此成長為男人比成長為女人容易,也因此使男性感到自 卑,更要去操控女性。
因此,我們從Dinnerstein的理論中也可以得到下列結論:
第一,初始母職場景裡,母親是嬰童愛恨交加的,特別是對母親的 憤怒(不是愛戀),影響兩性後來的人格特質與社會行為。母親是阻撓兒 童意志的第一個強力敵人,也是兒童遇見的第一個威權代表,對嬰孩而 言,母權統治無所不在。父親所代表外界的、權力的、成就的世界,並 不造成嬰孩的(閹割)恐懼或(懲罰)威脅,反而是提供作為逃離母權統 治的出路。
第二,對母權的憤怒造成男女嬰孩截然不同的反應,這兩種不同的 反應,是立基於孩童已然建立的性別認同。但這初始的性別分化,是否 根據陰莖的有無或母嬰客體關係,Dinnerstein並未說明。
第三,當父親進入孩子的生活時,早期對母親的憤怒被男孩用來認 同父親,學習對女性、對情感的控制;女孩則利用這種憤怒來擺脫同性 認同,轉而崇拜、依賴父親(顧燕翎,1991:72)。由於對母親的憤怒,男性 對自然(母親的化身)採取占有、控制和搾取的態度,女性則因擁有類似 母親的資源,有著「懷璧其罪」的犧牲精神,因而接受命運的安排,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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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作為女人的本分即是在順服男性的主宰。因而男性的主體認同是主 動、占有、控制的;女性主體認同則是順服、附屬(subordinate)、依賴 的。
第四,伊底帕斯期的發展,對男孩而言,是他處於異性戀的性慾位 置,單純地與父親爭取母親的情愛;女孩發展出異性戀性慾位置、接受 來自父親的男性挑逗時,一方面仍然戀母,這使她將來受情敵威脅時, 一方面固然感到痛苦,另一方面也間接透過情人對另一女人的愛戀,重 溫自己早年對母親的肉體之愛,享受到雙性戀的快感(ibid:71)。女性較基 本的性慾位置仍是異性戀的,同性情愛只是童年未完全割除的慾念。
第五,女性所擁有的身體資源,雖使她們認同於附屬的主體性,但 同時也使女性獲得複製母權的保證,女性可以透過生育得到擁有感與主 控感的滿足(李金梅,1991:99)。因此,女人自願從事母職,是一種對身體 資源的運用,藉此享受寡頭母職的權力感,以平衡被男性壓制、剝削的 「自然」屬性。
第二節 性別、認同、性慾位置與母性慾望
從前面三個人的理論所歸納出的五點結論,我們可以將之做一比 較。
第一點結論是對父母角色的看法。父母的形象與角色,影響孩子的 心理過程,進而影響其所確立的自我位置。Freud與Chodorow所描繪的母 親是可戀的,Dinnerstein強調的卻是可恨的。而父親,在Freud而言,他 對男女孩童都是威脅,對Dinnerstein來說,都是逃離母權的出路,而 Chodorow,接受了Freud對男孩那一半的說法,女孩則似乎已發展出某種 「成熟性」,可以策略運用父親作為贏回母愛的出路。
第二點結論是對「初始性別」的預設立場。這裡是Chodorow與Freud 兩人的理論最明顯的角力場。Freud的理論一向被指為男性中心, Chodorow便是在反駁的立場下,試圖以女性中心的思考方式,建立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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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分析的正統性。因此,她在預設立場上和Freud的對立是明顯的,性 別未分化前只存在女性,因而才能繼續推演接下來兩性不同的認同過 程,因而建立不同於Freud的兩性論述。Dinnerstein在這點上,則沒有說 明性別分化的過程,。
在第三點結論中,比較了兩性不同的心理經歷所建立的「初始認 同」。Freud和Chodorow在這點上也是涇渭分明,立場相反。當然,Freud 建構理論之初其關注對象為男孩,而對於女性心理,一直是他所不敢武 斷的(Freud在晚期才有較多關於女性性慾或女性心理的論文出現)。但 以他對男童的分析,其預設立場是非常清楚的。在「初始認同」上, Chodorow排比了「男/女」:「悖離、斷裂/連續、完滿」,因而主體性的 對比是「差異、唯一、排他/關係性」。Freud雖然沒有如此清楚的對比, 但的確在認同與主體性的推論上,會得到相反的結果。
第四點結論更是精彩,Freud與Dinnerstein皆認為異性戀性慾位置是 基本且不可避免的發展,只是Dinnerstein另保留女性成為雙性戀的可能。 Chodorow女性三角愛戀模型裡,女性的基本性慾位置根本是女同性戀, 或者是「母女戀」,可惜Chodorow本人並不做如此基進的陳述,僅留下後 來者接續如此討論的空間,這點我將在下一章做更詳細的說明。不過, 在這點結論中,很明顯的,決定性慾位置的因素,在Freud是閹割,在 Chodorow則是客體關係。
第五點結論是關於女性的母職慾望的解釋,Freud認為是起源於伊底 帕斯期對陰莖的欽羨;Chodorow則認為是女性性心理的三角模型促使女 性希望重現童年與母親的客體關係;Dinnerstein則訴諸女性對自身資源的 運用以享有寡頭母職的權力感。
到這邊,我們已經清楚地比較了上述三人理論的異同。Dinnerstein在 主體性的討論較少,她的男女共同育嬰(dual-parenting)的訴求,被生態女 性主義者所應用。她們認為唯有男性也參與照顧生命的工作,從心理上 改變對女性與自然的依賴,以及對肉體的厭憎,才能消除男權社會的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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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心態(顧燕翎,1997:277)。關於主體性和認同,Freud和Chodorow的 說法所演繹出來的結果非常不同,下一章將說明,在女性主義的實踐策 略上,我將採取Chodorow「女性中心」立場所建構的理論,在其後思考女 性「連續性認同」被還原或發揮的各種可能,也從此處尋找母職裡的「珍 貴/基進」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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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立場理論與主體性、認識論的新可能
源於對傳統知識論的批判,開展女性主義在知識論上的發展。女性 主義在認識論上的研究主要有兩種理論發展,女性主義經驗論(Feminism Empiricism) 與 女 性 主 義 立 場 論 (Feminism Standpoint Theory)(Harding, 1992)。經驗論批評西方文化中作為知識來源的「社會經驗」是侷限、扭 曲、宰制女性的。她們呼籲重視處於邊緣的女性的經驗,要求無性別歧 視的知識。女性主義立場論者認同經驗論者:「一種無性別歧視的科學研 究可能比具性別歧視的科學研究更客觀有效」(方靜儀,1995),但訴諸不 受污染的認知主體產生知識卻是保守的,更積極的作法應該是發展出知 識的另類典範、模式及方法。立場論者不只要求沒有性別歧視,更堅持 知識的生產是有「立場」、有「觀點」的。女性主義和婦女運動應提供理 論以激發探究及政治抗爭,使女性觀點轉變為「立場」(standpoint),「一 種在道德上和科學上較優越的基礎,而能去解釋和詮釋自然及社會生活」 (Longino,1990)。以母職活動為例,母親為適應成長中孩子的需求而改 變,其實是比勞動工業活動更涉及一種心物統合(方靜儀,1995:71)。
因此,根據女性主義立場論,我選擇Nancy Chodorow的母職場景, 作為分析與詮釋現下母親經驗的「立場」,探討源於母職經驗的女性特殊 性,進一步在主體性與認識論層次尋找另類典範、模式或方法。另外, 我也引用Julia Kristeva的看法。
第一節 Nancy Chodorow
A.主客體不分 仔細比較Chodorow與Freud的理論,Chodorow刻意而明顯的反Freud
建構是很清楚的。當女性不再是「另一個性別」(the other sex),反而是論 述的主體時,女性的認同與主體性的建立便是連續、重客體關係的。不 24
過,Chodorow推論出關係性主體的前提是女嬰處在無法與母親清楚分辨 的客體關係中,如果這種無法分辨,會造成認知或感知方式的變革,那 麼應該是對主客體明確分離這種方式造成改變,變成一種自我與他者不 分的狀態。如果我們大膽的說,主客體明確分立的認知方式,是男嬰差 異、斷裂的主體性運作的結果,而這樣的認知方式正是目前各種理論及 主流認識論的建構方式,亦即各種學科思想的「男性化基礎」,那麼,在 這種「認識論的認識論」形成之初,就有另類選擇,並且此選擇不被扭曲 或扼殺,可以得到培養與滋長,那我們的世界是否有另類景觀的發展可 能呢?也就是說,母親對女嬰的養育方式裡,不管在態度上或期望上, 若能盡量去除父權意識形態與價值的不斷複製,發展親密互動下的原始 連帶,而這連帶型塑的主體性可以發展與發揮,那麼,或許我們才有根 本上改變目前父權支配(patriarchy domination)邏輯的可能吧。
B.關係性(relational)的主體 Chodorow認為男女嬰孩在發展他們的「客體愛」(object-love)時經歷
非常不同的過程。男孩由於「多出」不同於母體的陰莖,在認同的形成中 必須壓抑對母親的客體愛,被迫斷絕對母親的認同,因此在「差異」、「分 離」、「獨立」等概念中建立主體性,認同了「不同」。相反的,女孩的 認同過程則是連續的,在一種沒有距離、不分彼我的關係下建立主體 性,因此是一種注重關係(relational)的自我,亦即這個自我「時時以他者 為慮」,我們稱之為「關係性的主體」。「基本的陰性認知自我的方式是 和世界連結,而基本的陽性認知方式則是分離」5(Chodorow,1978:169)。因 此成長中的女孩她們將自己定義並經驗成和他人連續(continuous),成長 中的男孩則定義並經驗成分離(separate)和不同(distinct)。用「自我邊界」 (ego boundary)來對比男女的這種差異,男孩的主體性具有較堅固(rigid)的
5 原文是'The basic feminine sense of self is connected to the world, the basic masculine sense of self is separ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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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界,女孩的自我邊界則較有滲透性(permeable) (Chodorow, ibid) (Schreurs,1993:4)。如果要改變這種兩性差異,必須改變大部分社會是由 女性作為主要撫育嬰孩的親職執行者的情況,也就是要真正做到雙重養 育(dual parenting)。改變兩性撫育重責的不對稱,才可能根本改變兩性性 格與發展的不對稱。
「關係性的主體」的說法,可以如何被運用呢?筆者嘗試將它當作一 種新的語言,重新回顧或詮釋自身的經驗與認知,或許我們可以說,因 為女人是注重關係的,所以她們一般而言較男人「重感情」,普通說法是 「感情是男人的一部份,卻是女人的全部」。又,女人總是較喜歡小孩、 女人總喜歡結伴行事或是三姑六婆、女人較無法獨立、女人會彼此鉤心 鬥角等等,無論女人與她周遭的人際關係是好是壞,她總是花費許多時 間精力於關係的處理。甚至,女人不只是注重她和周圍人的關係,她的 關係性主體還會表現在她和周圍環境的關係,即人與自然的互動。女人 和自然是較彼此敬重、像是做朋友的,而不是男性剝削、駕馭自然的方 式(就像剝削、駕馭女性一般)。生態女性主義給了我們相當不錯的例 子,如肯亞婦女為維護生存環境阻止資本主義的開發,而遍植綠樹形成 「綠帶」;以及1974年,北印度Chipko族婦女與孩童著名的抱樹保樹 (tree--hugging)運動。另外,台灣近幾年來蓬勃發展的社區環境保護運 動,常常是由主婦或是媽媽們在發動與執行,這些都相當程度上展現了 婦女與自然的親近性。(這裡並不是要重犯Sherry Ortner所批評的,女性 被對比於自然反而使女性居於不利地位的謬誤。Ortner指的是女性因生理 特徵、社會角色較男性接近於自然,所以被隱喻成自然,相對於男性被 隱喻成文化,那麼文化當然是剝削自然的。這邊所說的,不是女性「本 身」是自然,而是女性因注重關係的結果,「親近」自然。)
C.「同性女戀」--母女關係與女同性戀性慾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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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ud以母親生理上的「欠缺」(deficit),造成小女孩因失望而轉向於 父親,而建構出正常女性是異性戀的說法裡,其最基本的預設是:不管 母親或女兒,她們都無法肯定自己身體的價值(Flaake,1993:7)。這種無法 自我肯定是肇因於父權意識形態的壓迫。發展心理學對小女孩的觀察發 現,她們在伊底帕斯期之前,大約是十五到十六個月大,就已經發現了 她們的陰性生殖器了,包括外陰部與陰道。她們在玩弄自己的生殖器並 確認它是刺激的來源時,感到無限樂趣,但這樣的玩弄行為卻常常被母 親的不悅所阻止。Schmauch觀察小女孩群的行為時亦發現,小女孩對身 體認同的探詢(search for physical identity) 包括她的行動舉止、裸身、身 體的情色迷魅(erotic charm)和身體自主性(Flaake,1993),但母親通常都無 法鼓勵她的「色情行為」或慶祝這樣的發展,反而常常傳遞「隱藏」的概 念給女兒,作為合乎社會標準的女性處置身體的方式。或者在和女兒談 到女性身體經驗時,例如月經,便再次強化父權意識形態的壓迫,給予 「麻煩」、「不潔」等負面概念。父權的介入,使母親成為親手扼殺女兒 以身體為中心,發展女性認同(female identity)的可能。在這樣的關係之 下,母女之間當然充滿愛恨情仇,十足地被扭曲。那麼,是否有可能還 原?還原的基礎是什麼呢?
前一章曾經提到,Chodorow的女性三角愛戀模型隱含女同性戀 (lesbian)或是母女戀的發展可能6,也就是「同性女戀」作為女性更基本的 性愛態度的可能,Chodorow本人沒有點明,但女同性戀研究的學者卻明 白的舉證了出來(Joanna Ryan:1992)。女人從孩童一直到成人階段,甚至 終其一生,可能都無法切斷她和母親的愛戀糾葛,它使女性願於生養小 (女)孩,或是逃離父權的規範而形成女同性戀。現今一些女性心理咨商 師可以在咨商時,提供女性第二次發展正面身體認同的機會,Bell在1991 年的研究發現,她的女病人常常展現要獲得母親認可的慾求,而這種慾
6 這個談法和現實情況裡,母親重男輕女、女人仍以異性戀為主以及女人在異性戀關係中彼此 鬥爭的現象有出入,參看 Eisenstein,1983:93-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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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常以女同性戀幻想的方式表現出來,母親的「性」(sexuality)常常是女兒 自己的「性」的參考點(Flaake,1993:11)。亦即,女兒藉由女同性戀的幻 想,達到了她一直慾求與愛戀的母親那裡,經由愛戀關係,她可以重新 獲得母親的承認,這種父權禁止的承認,是她童年以來一直想要卻被壓 抑的。
不過,Joanna Ryan對Chodorow這種母女戀的模型也有所批評,它忽 略童年客體關係以外,其他時期包括青少年期對性愛態度的影響,並 且,將女同性戀愛看成是母女之愛的延伸,似乎是太退化,太輕蔑了 (Ryan, 1992:181)。
第二節 Julia Kristeva
A.主體的分裂(增生)與遺忘--'spaltung' 女性在從事母職時,是否有助於建立女性認同,或型塑女人的主體
性,Kristeva的答案是肯定的。Kristeva認為,懷孕會使女人經歷主體的分 裂(或增生)7(Kristeva, 1981:206)。在這裡,原文的'spaltung'意指'splitting & cleavage',即主體如細胞分裂般,不只分裂,亦有增生之意。西蒙波娃 也說:「孩子是她的化身,是另一個自我(alter ego)」(de beauvoir, 1992:117),而懷孕的女人「她沒有真正創造小孩,小孩在她身體內自我創 造,她的肉體只能繁殖肉體,無法創造一個存在,這個存在一定要自創」 (ibid:95),因此,女人在懷孕時經歷的主體認知,必定不是以單一形式存 在的,另一個主體自她身體內生發,和她的主體認同有密切關聯,卻又 不受制於她。這正是細胞分裂式的主體增生與分裂。這樣的母親主體建 構,必定不同於單一、獨立等性質的個別主體的建構,反而是朝向女性 主體的不確定、可置換、非控制的關係性主體,甚至是「自我的遺忘」:
7原文是 'Pregnancy seems to be experienced as the radical ordeal of the splitting of the subject'. 28
另一方面,小孩的到來,致使母親陷入迷陣,使她經驗到,沒 有小孩,她幾乎無法遭遇道:對他者的愛。那不是為了她自 己,不是為了和她相同的生命,更不是為了和「我」融合(愛或 性的激情)了的另一個人。而是緩慢的,艱難的,但卻是溫和、 懇切傾聽下的愉悅見習,遺忘了自己8。(Kristeva, 1982:206,筆 者譯)
B.母性時間(maternal time) 女人對時間的觀念,不同於男性的「線性時間」(linear time),女人
由於生理上特別的具週期性的節奏,如月經、懷孕等,使女性對時間概 念的建構是偏向週期性(cyclical)或紀念性(monumental)的母性時間 (maternal time),因而在母職中所建立的女性主體性是重複(repetition)與 永久(eternity)的。(ibid: 191; Moi,1981)
這樣的談法並不全然是本質論的,因為它產生於母職經驗,亦即, 男性亦可能由母職經驗中獲得這些新的特質,因此,歷史不必然非走到 目前的父權階段。不過,Kristeva所說的母性時間,是由女人的生理週期 性所形成,男人除非也可以經歷這些,否則是不會有”cyclical” 和”monumental”的特質的。如果是採用Firestone的主張,將生產、育兒全 歸諸國家、政府,那麼,就沒有母性時間的產生,人類的時間概念將全 屬「線性時間」。那麼,反過來說,如果男性也可以經歷懷孕、哺乳與分 娩呢?這讓我想到劉怡明女導演拍的「袋鼠男人」。在座談會9時,劉導 演雖然指出她拍這部影片的目的是呈現一種性別角色的倒置,從倒置中 突顯女人生產責任的重大、壓迫與辛苦,以及原著用意中,單純的因為 丈夫對太太的愛(還有丈夫對科學實驗的信仰及個人科學聲望的投資)而
8 原文是’The arrival of the child, on the other hand, leads the mother into the labyrinths of an experience that, without the child, she would rarely encounter: love for an other. Not for herself, nor for an identical being, and still less for another person with whom 'I' fuse (love or sexual passion). But the slow, difficult and delightful apprenticeship in attentiveness, gentleness, forgetting ones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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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太太從事此事,代她受苦,然而,就Kristeva而言,這樣的倒置將 導致時間認識論的革命性改變。
C.女性自戀(female narcissist) 母職,可以被視為女性自戀的一種方式。在母職經驗中,母親並不
視小孩為一個「他者」(Other),反而是她自我(ego)的延伸 (Kaplan,1983:203)。Kristeva認為,藉由生育,女人和她的母親緊密關連 在一起,她就是她自己的母親,她們成為自我區辨的「連續相同體」(the same continuity differentiating itself),她亦實現了母職的同性戀切面,經 由此,一個女人可以同時更接近自我內在的記憶(instinctual memory),更 具開放性,更有否定社會牽制的能力(Kristeva,1980:239)。
對Kristeva而言,母親的身體是所有女人之所欲 (aspire),母職使女 性和她的母親團圓10,女人成為母親的時候,可以和她自己的母親達到一 種「完全認同」(total identification),Kristeva在這邊補償了異性戀所不能 提供的性慾位置(Kaplan,ibid)。
但是,女性習於在男性的注目(male gaze)下校正自己的性慾位置的情 況下,我們如何掙脫這種不平等呢?自嬰孩期起發展母親與小孩間交互 的、愉悅的「交互注目」(mutual gazing)可能是一種出路。當母職到如今 已被父權「吞併」(annexed)到如此嚴重的程度時,Kristeva提醒了我們, 它還有一些尚未被、或不能被父權穿透或顛覆的部份(ibid:205)。
從以上的分析中,我們看到母職確實可以是另類主體性與認識論的 生發場域,從根本上不同於父權世界的運作模式。接下來我想再繼續探 討,這些不同的主體性與認識論,可以實現出什麼樣的女性特有方式。
9 一九九五年八月十九日,劉導演於女書店所主持。
10 原文是"the reunion of a woman-mother with the body of her mother",(Kristeva,198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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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退讓/蛻讓」與母職「珍貴/基進」
元素
對於現在已經進入家庭,身為人母的女性,我們要如何在她們的母 職實況(fact)中,尋找女性主義的實踐可能呢?尤其她們是處在不可擺脫 的社會脈絡之下?如果以反對母職的女性主義立場來看,女性進入家庭 並且成為母親,簡直是一種退縮與自我放棄,她將公共場域裡一個獨立 女人的自我實現放棄,成為附屬在丈夫、小孩身後的某太太、某媽媽, 一種相對於他人存在才有的身份(identity),為丈夫、小孩的成就與發展忙 碌。禁錮在瑣碎浩繁重複的家庭事務當中,越來越無助,以致失去自我 與自我肯定的價值。
我們把處於這種狀態的女性對比於處在退讓狀態下的被殖民者,並 在父權意識形態居支配地位的脈絡之下,將女性讀成被男性殖民與支配 的觀點來看,新近的後殖民論述提供了我們出路與希望。李丁讚(1996a) 在論證香港電影以一種邊緣帝國的姿態向亞洲各國擴張時,其擴張方式 不同於舊帝國的「併吞」, 反而是「以其擴張對象的地域文化為主,把 自己融入他者之中,甚至以他者為貴為尊」(ibid:8)的蛻讓模式(yielding)。 這種具以發展出另類方式的基礎,是源於香港的被殖民經驗。 Taussig(1993:46)接續Adorno和Horkheimer對啟蒙以來具侵略性的科學發 展提出的反省,認為模仿(mimesis)作為知識生發的起始方式,應該可以 導引出一種對環境退讓(yielding),沈浸而迷失自身的自我狀態(the self losing itself, sinking)的退讓認知模式(yielding-knowing),而不是主動侵略 地控制與操弄周遭環境。這種模式是積極與消極的混合體,在消極方面 它具有退讓至死亡的本質(Taussig引用Freud,1905:192),積極方面它卻是 創造知識的方式。消極性的「退讓」只是自我消失,融入他者;積極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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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蛻讓」則與他者對話、融合,產生一種超出原來的自我與他者之上的新 整合形式,是一種以退為進的解決方式。
李丁讚(1996b)更直接引用Nandy及Homi Bhabha對印度殖民的討論。 Nandy認為長期的殖民苦難,使印度人的自我中已融入他者,在主奴的互 動中,主人只把奴隸當作一種「物」,奴隸卻必須隨時以主人的心來看待 自己並衡量事物,因此奴隸比主人具有更高的認知秩序。Bhabha則認為 被殖民者在模擬殖民者的語言文化時,往往攙入其原有文化特質,因此 產生文化變種,是一種新的融合(ibid:3-4)。以此來解釋慈濟佛教團體在 去殖民之後,成為一個多元文化融合體,這與團體領導人證嚴法師個人 的「被殖民經驗」有很大的關係。亦即,「長期的被殖民經驗,的確會產 生殖民地文化原質的消失,但經過去殖民的努力,殖民地卻可能產生新 的文化組合」(ibid:29)。
後殖民這樣的談法引起我們很大的興趣。對母親而言,她們在某種 程度上可視為被殖民、被支配的弱勢,在父權意識形態霸權底下的成長 跟認知經驗與認識方式,導致主體性的扭曲,與另類認識論的淪喪。所 幸母職場域內仍有很多父權體制無法滲透或顛覆的部份 (Kaplan,1983:205),也因此是可以萃取女性原質的最佳場域。習慣「退讓」 於家務勞動中的主婦,是否也會發展出「蛻讓」認識方式下的新融合物 呢?
我們來看「蛻讓」與「關係性主體」的關係。女性較容易具有關係性 的主體,因此我們在女性身上較容易發現體恤(empathy)、關照(caring)、 養護(nurturing)、犧牲(sacrificing)等特質,並稱之為陰性特質。也由於女 性的主體較具浸透性,易於與他者融合,以他者為中心,更使女性易於 以退讓的方式與周遭相處,包括人與環境。這樣的退讓與出讓主體,如 果和同具此主體性的女性相處,就會發展出無分彼此、相惜相愛的姊妹 情誼(sisterhood),如果和具明確主體邊界的男性相處,則因己身的出讓, 女性變成沒有自我、被支配的弱者,因此發展出的是支配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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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mination)。生態女性主義強調人類不應再剝削他們的「大地之母」,如 同男性剝削女性、強勢剝削弱勢一般,反而要去撫瘉照看(healing)我們賴 以為生的地球,也是基於女性對他者的關照特質所發展出來的思考。而 女性這種滲透性、可出讓的主體,表現在研究方法上的改革,就是女性 主義方法論的形成。她已經充分應用到各學科,其原則通常是要求研究 者以被研究者為中心,並發展平權的關係,避免對被研究者的支配。
母職所培養出的「關係性主體」,還可以用來詮釋女性科學的操作方 式。Keller(1983)替諾貝爾獎得主Barbara McClintock所寫的傳記:"A Feeling for the Organism"(台灣版「玉米田裡的先知」,唐嘉慧譯,1996) 描述她發現遺傳基因的重要理論,其研究方式是將自己融入玉米之中, 「感同身受」玉米(傅大為,1996),甚至沈浸到以為自己是染色體,有別 與男性取向的主客對立的科學研究方式。那是「一種實際的、萌芽形式 的、很細心觀察的母性之眼的認識方式」(Belenky,1986:277)。Carol Gilligan在研究女性道德發展的重要貢獻"In A Different Voice"(1982)一書 中,主要採用了Chodorow關係性主體的觀點(Eisenstein, 1983:160),認為 女性之所以在Kolhberg等人製作的道德量表測量下,屬於道德低度發 展,那是因為到道德量表的設計不適用於女性。因為女性的道德感是建 立在與他人相連的責任上,而男性由於是分離與獨立的主體,所以他們 表現的道德是一種權利的均衡,即所謂公平正義(吳瑞媛,1990),而這正 是現在主流的道德觀。
如前面所述,處於退讓狀態可能衍生融合的新方式之外, 被支配的 「弱者」,由於本身承載強勢給予的編派(things assigned),反而具備使 世界更完備、更健全的部份。Jean Baker Miller(1976)發展的女性新心理 學,主張男性不只壓抑性而建立文明,他們也壓抑女性,將全人類經驗 裡的一些不可控制的、脆弱無助的面向編派給次等者,並給予貶抑的價 值,所以男性被說成是理性的(rational),女性是感性的(emotional)。但不 可否認的是,感性是人類生命的基本面向(essential aspects),同時也是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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貶抑與不被發展處理的面向,所以被編派的女人反而擁有可以使人類社 會更健全的決定性技術(crucial human skills)。Miller因此判定當時的精神 分析應是處理男性的問題,女人不需被精神分析「治療」,相反的,我們 必須重新發展為女性而設的女性新心理學,重新挖掘那些被壓抑、被忽 略、被埋葬的質素(Eisenstein,1983:63-65)。
Sara Ruddick(1980)也提到了所謂「弱者的美德」。母親在從事母職 時,面對深不可測的自然力,認識到生命的脆弱易傷,因此採用「謙卑」 (humility)的態度面對自然,並且也認識到她所要維持的生命個體是無法 控制的、獨立的存在,因此而發展出屬於「不確定」(uncertainty)的認知邏 輯,對因果關係或情境發展採取較不確定的態度,因此顯得她們的人生 觀或態度是「混亂」或「沒有定見」。但是,所謂「混亂」及「沒有定見」 是在一組既定標準的評定下比較的結果,這組既定標準即是主流且具支 配性的價值,亦即男性追求的「有條不紊」和「有定見」。也就是說,母 親的這種謙卑的美德原具有其價值,但因為身處於父權的支配性社會 中,在支配性社會下才扭曲了面貌。另外,母親面對一個成長、改變中 的孩子,其本身必須敏銳於改變。因此母職的學習模式不同於科學式的 學習,科學在同一情境中反覆實驗獲得不變結果時才承認其為真,而孩 子本身是個「開放結構」,不規則、不可預測,母親必須面對時時改變的 情境,接受隨時出現的情況即為「真實」,因此在認識論上,母職的實踐 提供了特殊的經驗價值(張娟芬,1991)。
從上面的討論可以看出,居於退讓地位的母職活動產生的關係性的 主體,的確發展出了許多特出的產出,在下文中,為便於稱說,我將把 具有這類基進性質的元素,叫做「珍貴元素」。如前面所述Adorno及 Horkheimer對科學的思考,筆者認為女性這種退讓的能力,是發展出另 類科學的基礎,具認識論上的革命意義。同時,以女性這種退讓的關係 性主體為基礎還可以越過認識論而成為另類科學發生的搖籃,具有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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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權觀點的功用,乃至成為顛覆父權論述的根本命題,讓人期待以這樣 的珍貴元素發展非父權之外另類模式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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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本質論與烏托邦式的實踐
母職,在和女性主義理論的交互作用之後,我從精神分析初始母職 場景出發,已經說明女性在從事母職的過程,從事母職的結果,可以建 立不同於現階段父權模式的主體性,可以產生認識論層次的另類方式。 然而,這種研究取徑不可避免的要面對關於本質論的質疑。
我的理論研究部分主要是基於精神分析理論以及後殖民論述,其 中,關於精神分析的部分,我也說明了我採用 Chodorow 說法的原因。雖 然 Chodorow 本人亦認為兩性並沒有本質上的差異,而是來自於養育工作 偏勞於母親的結果。然而她的論述仍招致許多批評,例如試圖用單一原 因解釋女性被壓迫的起源,必定不可避免地忽略了歷史、社會、政治、 經濟、種族等面向的原因,也無法回答來自這些面向的差異性。更何況 Chodorow 認為這種心性發展具有跨文化事實,因此具有普同性 (universal)。這樣的理論,被後來的研究者批評是「精神本質論」(psychic essentialism),因為它意指普同的、兩性差異的根本,僅來自精神分析方 面的原因,因此也是一種「本質論」(Segal, 1987:142; Gordon, 1990:45)。 Lynne Segal (1987)以英國男性為例,說明英國近年來男性也必須表現出 對時尚流行、養育小孩的興趣,更被鼓勵要表達情緒、注重女性的需 要,也就是越來越「女性化」了。然而,男性的優勢特權仍然存在,這就 說明了兩性差異不是心性的問題,而是權力關係運作的結果(ibid:143)。
即使如此,我的研究立場是不是「精神本質論」仍不是重要的。我仍 然可以同意,Chodorow 論述「兩性差異是由撫育責任不平衡所造成」的 論述方式不是本質論,因為我認為徹底的本質論是不問原因,只因兩性 在生理上的不同就被編派各種「特質」。可見,在什麼程度上才叫做「本 質論」,到底單一原因論是本質論,或者生物決定論是本質論,這是可以 繼續辯論的。其實,許多對 Chodorow 的其他批評我也會同意,例如提倡 雙重撫育是否真能改變兩性差異,其理論是否具有跨文化的普同應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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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但我並不在此回應,因為我的研究並不全盤使用 Chodorow 的理論, 我所採用與注重的,是她對初始母職場景的建構,以及她不同於 Freud 立 場的啟發性觀點,例如「關係性主體」。換言之,我是擷取了「關係性主 體」這樣的概念,來發展我要回答的問題的答案。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母 親和小孩的互動當中,有多少從來沒被說出來,甚至沒被想到過的可能 性。透過 Chodorow 和後殖民論述,我認為這些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必須 被挖掘,被賦予語言,把它說出來。甚至,從我的論述方式,也可以推 論出這些可能性並不僅存在於母親和小孩之間,當父親也是小孩的主要 撫育者時,他也應該具有這樣的可能性。
這些還沒被說出來過的可能性,就是我所謂的「珍貴元素」,它之所 以珍貴,是因為它可以衍生不同於父權世界的運作方式,因而具有女性 主義實踐上的意義。因為不同的女性主義實踐,其對抗目標都是父權,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從事母職,也可以是實踐女性主義的一種方式。只 是,即使發掘出「珍貴元素」,從「珍貴元素」的狀態到能夠在實際層面 上改變父權世界仍有一段很遠的路,但是,女性主義的奮鬥不都是這樣 子嗎?我總是可以做一些先期的工作的。並且,對於那些已經是母親, 而想成為女性主義者的女性,如果讓她們知道,作母親也是一種實踐女 性主義的方式,那不是多一種實踐的選擇嗎?或許,已經有一些女性是 這樣了,她們以「母職」作為實踐女性主義的方式,而女性主義還沒想過 這樣也可以實踐,更還沒有用這樣的觀點去認識這群人。
個人的日常生活,真的也可以作為一種實踐嗎?通常,最具體、最 看得到的「實踐」,應該是在法律、政策等較實際的社會經濟層次落實理 念與主張。然而我在這裡所探討的「實踐」,是在這樣的層次之外,思考 由個人日常的生活操作所「逸出」的一種變革的可能。這並不是說由個人 去對抗整個體制,而是當個人生活在客觀既定的社會經濟條件之下,產 生問題、產生不平等、產生壓迫時,改變的重心除了放在客觀條件的改 進,訂定更好的法律與政策之外,我們也可以思考主觀的操作「逸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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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限制的可能。這種「逸出」正是超越一般的歸納或想像,跳脫出原有的 框架與邏輯,具有豐沛的潛力,雖然微弱,卻是點燃改革者創造性思考 的星星之火。
客觀限制的龐大對比於主觀「逸出」的細微,使這種「實踐」不可避 免的像是「烏托邦」式的陳述。我因此必須用「烏托邦」式的實踐來歸類 我的論述。不過,這似乎也不是太壞的事。雖然「烏托邦」的完美與現實 的差距,使它常因難以實踐而被嗤之以鼻,但是,難以實踐並不是顛倒 妄想、不合情理、不能達成。我認為,「烏托邦」應該被看成是冀求改革 者最終極的渴望圖像,也是推送現階段改革理論與對策得以不斷湧出的 活水源頭。
在實際生活當中的接觸後,我發現以母職作為女性主義實踐的一種 方式,是必須有條件的。多數的母親,仍被限制在母職的痛苦勞煩當 中,在她們身上,「珍貴元素」恐怕已經被壓迫磨損殆盡,難以發掘,她 們個人也難以此作為女性主義實踐。而有極少部分的母親,她們卻示範 出了「珍貴元素」,甚至包括我沒想到的部分。在下一個部分,我將把這 些例子一一陳述,試圖尋找及區辨母職可否作為女性主義實踐的因素, 並釐清父權體制運作的痕跡。我希望做的事情是,除了在理論部分推演 出母職作為女性主義實踐的可能,同時在實際生活中,做一個實際操作 來支撐我的理論工作。並且也讓「珍貴元素」這個看似抽象,烏托邦的概 念,落實在實際母職生活的觀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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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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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做一個母職的實際研究來和理論對話
浸淫在理論論述當中,演繹思索了母職的可能性後,接下來同樣重 要的另一半工作,即是進行實際的田野研究,看看理論的聲稱,與實際 經驗之間的印證與差異。因此本研究接下來的工作,便是思考田野工作 如何進行。
第一節 研究主題
顯然,在前面的研究裡,我一直想問的是,女人在所謂私領域的家 內,和孩子的互動裡,是否存在任何珍貴質素,可以作為女性主義實踐 的基礎?我一直試圖證明的,是「珍貴元素」可能存在,存在於實際的母 職經驗中,而這卻是女性主義實踐尚未注意到的部份。
目前台灣婦女研究關注的焦點,以最近成為顯學的婦女與社區參與 (曾繡雅,1995;邱育芳,1996;陳來紅,1993;陳艾妮,1988)、婦女與公共空間 的研究及論述為例,仍然是聚焦在家庭之外,討論婦女所接觸的各種問 題,類似於我的討論角度的,幾乎沒有。因此,本文接下來的研究主 題,便是希望進入母親們的眼界,和她們密切往來與交談,過程中用關 係性主體的觀點,存心於珍貴元素的發現,期望能談有所獲。並且,在 詮釋經驗時,分辨女性經驗與父權體制的攪擾糾纏,之後回答女性主義 家內實踐如何可能。並且,也可以回答公共領域裡的實踐成果,如何提 供外界資源給家內母親的實踐,亦即回答公私領域女性主義實踐的關 連。
第二節 關於方法論
我採取的研究方法是人類學方法中的「深度訪談」與「參與觀察」。 關於這兩個方法,目前在人文及社會科學的研究中已經廣泛被運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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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贅言介紹。但是,我想補充的,是這兩個方法運用在我的研究中 時,另外必須注意的一些女性主義方法論方面的問題。
1.研究者不可豁免的焦慮
當權力關係(power relationship)的關注介入學術研究領域,成為學術
政治立場考察時的主流焦點,研究者與被研究者間的政治正確關係成為 每個研究者所面臨的第一個議題。怎樣讓被研究者「說話」,研究者如何 記錄與詮釋,而能避免所謂「利用」、「支配」、「篡奪」,至少在方法 論上造成了革命。而當女性主義對一向只呈現男性觀點的學術成果與以 男性為中心的學術領域提出性別正義的批評時,女性主義方法論就特別 呈顯對權力關係政治正確的要求及焦慮。所以當女人要去「研究」女人, 我們不可避逃要特別在研究方法上做一番要求與反省。
2.被研究者經驗只是研究者觀念的再現與假設 「再現」是一個不能忽略卻也難以避免的問題。我們以印度的女性後
殖民批評家G. Spivak為例,來呈現此問題的尖銳。一九八○年代以印度 菁英為主的「下層民間研究群」,認為菁英的歷史撰寫無法表現未被殖民 者徹底支配的民間觀點,因此希望重寫歷史,致力於發掘民間的聲音(劉 紹華,1994:29)。但由於研究者的身分和經驗的限制,而出現所謂的「下層 民間歷史只是菁英觀點的另一種再現」的爭論。Spivak批評下層民間的意 識亦可能只是這個研究群在方法論上的假設,並且無可避免地將下層民 間客體化,任何菁英所聽到的下層民間的聲音,都是他們選擇要聽的, 選擇的理由皆是相應於菁英們的權力和政治投注(ibid:36-43)。而女性受 到的是雙重的壓迫,非菁英或底層女性的聲音被抹殺,「從來沒有遇到女 性聲音—意識的證明」,「下層民間的女性無法被聽到或讀到」 (Spivak,1988: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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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ivak提出的尖銳批評,廣泛包含了殖民/被殖民、菁英/非菁英、男 性/女性三軸向度,對於政治立場的檢視可以說是撒下了天羅地網。當我 們將研究對象鎖定為主婦媽媽時,不可避免地要在菁英/非菁英,甚至是 男性/女性(女性知識份子的男性學術傾向)兩個向度上做慎密的思考, 並尋找政治正確的研究方式。
但是,要在實際研究時達到這樣的要求並不容易,如果把Spivak的批 評看成過於嚴苛以至難以實踐,不如把它讀成是做研究時,時時警醒自 己的態度與期許。如同Spivak所言,「把下層民間的附屬性帶進霸權的領 域時,必須一直在定義上保持和科制(disciplinary)史家異質(heterogeneous) 的努力」(劉紹華,1994:38)。我們永遠不是異己本身,我們只能以最大的誠 意趨近、再現異己。
3. 女性主義心理咨商的建議 女人和女人深度對談,內容包含事件與情緒的挖掘,反應或許需要
一點分析與安慰,研究者多傾聽,被研究者多傾訴,這樣的場景讓我們 聯想到的是心理咨商。我們絕不是要去標誌在多少程度上,研究者和被 研究者是一種咨商關係,而是試圖在心理咨商理論中,尋找可以作為訪 談原則的借鏡,從善於傾聽的專家那裡,學到更加深化自己洞見(insight) 的能力。尤其是女性主義的心理咨商觀點。
傳統的心理咨商方法中,咨商者(counsellor)對案主(client)而言像是隱 身的,只有在專業需要時才露出耳朵或是嘴巴,他們不顯現自己的性 別,不涉入事件與情緒。案主對咨商者而言像是透明的,但案主通常不 了解和他們談心事的是誰,反正就是一個「專家」罷。女性主義觀點首先 便批評咨商者的這種隱身,認為它不斷製造不平等的權力關係,因此女 性咨商者首要做到的是自我現身(self-disclosure)(Howard,1986)。Worell和 Pemer(1992)就提示了女性主義心理咨商的三個「定律」:一、個人的即政 治的。這是女性主義有名的號召(slogan),強調外在社會條件及社會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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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女性的處境與遭遇之間的關連,用Rich的話來理解,便是社會體制 (institution)造成女性的壓抑。因此在咨商時,要鼓勵案主對抗不利於她的 環境,而不是去適應(adapt to)。二、發展平權關係(egalitarian relationship)。女性在社會中的壓抑已經既多且深,不需要在咨商時在專 家的權威下複製壓抑。咨商者的信念應是,案主是他們自己的專家,咨 商者只是協力者。彼此分享相關的經驗、價值關、職業信念、技術,使 案主清楚自身在咨商時的境況,決定接受與否。正視、接納案主的情緒 及情感、甚至是對咨商者的怒氣。三、褒揚(valuing)女性觀點。以女性自 身的經驗來自我定義(self-defined)女性特質的價值,例如體恤(empathy), 滋 養 (nurture) , 合 作 (cooperation) , 直 覺 (intuition) , 互 賴 (interdependence),注重關係(relationship focus)等,以和平協商取代競 爭。
事實上女性主義對傳統方法論的批判,不外乎著重在研究互動上的 權力關係以及如何重現/重建女性主體,各個學科都有對此議題的探討 (Harding, 1987),上述的三個定律即是女性主義方法論在心理咨商領域的 影響,同時也是考慮女性主義方法論的通則。
4.人類學的一個範例 書寫女性生命史反應了人類學質化研究的走向,也是七○年代以來
女性中心觀點在人類學的表現。哈佛大學在六○至七○年代之間進行非 洲!Kung布須曼人研究,其中Majorie Shostak做出了婦女生命史記錄的示 範研究,並完成"Nisa--The Life and Words of a !kung Woman"(1981)此著名 的民族誌。Shastok在田野地待了二十一個月,學習語言、觀察記錄,尋 訪女性報導人,從她自己的耳聽眼見描繪!kung女性的生活圖像,以及她 們在!Kung文化社會脈絡中的位置。她最後決定的呈現方式是選定一個名 為Nisa的女性作為代表,把她個人的經歷重新放回!Kung的文化脈絡中檢 視。選定Nisa的原因是由於Nisa的敘事能力(narrative ability)。訪談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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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童年至青少年的記憶、和他人的關係、婚姻、孩子出生,還包括她 的夢境、對未來的想法、對死亡的感覺,以及她覺得對她而言重要的事 情。
在田野當中和報導人這樣密切的互動,Shostak意在建立推心置腹 (confidential)的互動關係,但這並不表示她要向Nisa解釋所有的研究計 劃,但也不隱瞞自己的研究記錄立場,所以她簡單卻誠懇地告訴Nisa, 她希望分享她的故事,以便其他女人可以從中學到什麼。田野工作即將 結束的時候,她們已是姑姪相稱,臨去,Nisa送了自己的手環給 Shostak,並交代一些情深意重的話。田野情感如此沈重,研究者的位置 這樣模糊交纏,但成功的研究者卻必須進出自如,其中的分寸是看各人 的拿捏。不過,Shostak在民族誌中也告訴了我們她的想法,她和Nisa算 是朋友,但不是好朋友,Nisa並不關心她的私人事務。這種冷靜的態 度,有助於田野的進出。研究者保持冷靜,那麼在和報導人這樣若即若 離的關係下,才不致掉入濫情的泥沼。
5.「增能」(empowerment)的互動情境 談到弱勢團體的議題時,除了解析壓迫如何形成之外,思考如何促
使處境改善是更積極的談法,而處境的改善首重弱勢者本身的「增能」 (empowerment)。例如前面Worell和Pemer的女性主義心理咨商觀點便強 調是女性的empowered模型。在我們的研究中,訪談的進一步期望便是如 何觸發受訪者的增能機制。研究者專長於社會文化因素的分析,受訪者 是她們真實經驗的專家,因此研究者應嘗試如何在受訪者的處境中尋著 施力點,觸發她們源於自身經驗的新詮釋、新體會,因著對自身處境的 瞭解而產生的自信,才是empower的堅實基礎。相反的,研究者必須避免 將自身的價值觀「灌輸」或「填鴨」在受訪者身上,造成更多的不適與壓 迫,於此,當代批判教育學的發展在此有值得借鏡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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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判教育學(critical pedagogy)(附錄四)已經不再是探討傳統式的教 育方法如何執行了。傳統的教育方法強調如何「教會」學生讀或寫,使他 們具有讀寫能力(literacy),教師採取的方式是單向式的,輸出式的,像是 傳教士或說教者、演講者。然而,批判意識進入教育學之後,原來的教 育概念產生變革,一種注重如何培養批判讀寫能力(critical pedagogy)的教 育理念成為主流,認為所謂的「讀寫能力」(literacy)」,應被視為一種 解放論述,提供希望和改造的語言 (language of hope and transformation),因而可以用來分析、挑戰或轉換日常生活的主流、壓迫 卻隱藏的意識形態(Brady,1994:142)。
這種使受教者更具權能的教育學(pedagogy of empowerment)發展,主 要源自於巴西教育學家Paulo Freire的啟發。Friere認為,對於已經具有豐 富生活經驗的成人來說,教導他們新事物不如讓他們從回憶自身做起, 從熟悉的事物中建立新看法。在實際的課程操作上,必須做到以「合作 者」取代「老師」;「對話」取代「講課」。教育者的角色基本上是進入 與學習者對話的角色,在明確的情境中,提供他們自己教導自己的工 具,不是由上而下式的,而是由內而外,由他們自己。(Freire,1994:48)。 令人驚喜的是,他的操作使參與者從原先對自身處境感到宿命(fatalism) 或冷淡(apathy)的「文盲」(illiterate)狀態,變成充滿自信、相信自己可以 改變世界的積極狀態(Freire,1994:48)。這種批判性讀寫能力的養成,就是 被壓迫女性開始具有女性主義觀點與語言的時刻。
6.本論文的研究方法與研究態度 在對研究方法和研究態度做了這樣的探索反省之後,我希望以政治
正確的研究態度進入田野。在Spivak的批評脈絡之下,承認對報導資料 的「擷取」、「運用」是為了研究目的服務,呈現出的是研究者修飾後的 真實。但同樣的,我將期許自己用最大的誠意與體會(empathy)去傾聽, 試圖建立平權的訪談關係,以「個人的即政治的」觀點進入報導人的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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驗,在經驗中尋找女性的自我肯定。並且,我將參考Shostak的訪談內容 以及研究態度,期能沒有太多負擔地進出田野自如。當研究者的現身 (self-disclosure)造成女性主義觀點進入報導人經驗時,希望是一種Freire 批判教育的互動方式,empowerment的結果將是女性主義落實實踐的初 步。
第三節 研究方法與田野介紹
訪談將依循以下三條主軸進行,一、在經驗中尋找所謂母職的珍貴 元素;二、透析壓制女性原質與女性愉悅母職經驗的父權體制(institution) 及其機制;三、empowerment的嘗試。之後,重新回來省思「退讓」/「蛻 讓」、關係性主體在母職經驗裡的意義,進而與女性主義理論進行對話。
正因為這樣的訪談內容,因此在對象的選請上,必須考慮談話時容 易進入密切互動情境的對象。這一點和傳統的人類學方法不同,因為研 究者不再是到一個不熟悉的地方和初次認識的對象慢慢磨出兩人可以據 以交談的「語言」。不過在互動深度上,我的研究要求可能更深入。因 此,我在選請報導人時,優先以熟識的人,包含親戚、朋友、同學等作 為訪談對象。當然,我也不放棄任何可以認識其他母親,以及和她們交 談的機會。
在我的訪談過程中,首先參加了一個「媽媽讀書會」,成員大約三十 到四十人,在其中接觸了四位母親;另外參加附近社區的活動認識了五 位;其他以私人網絡訪談到的媽媽有十三位,包括兼差工作關係認識的 三位;親戚五位;朋友五位。因此深深淺淺接觸與訪談的,總共有二十 二位。在各個接觸過程中,和我不太熟悉的對象,當我試圖探觸所謂她 們的「真正的感受」時,她們或是輕描淡寫、或是語多保留,或是岔開話 題。有些則是在接觸一兩次後,因為無法談入「核心」,就打住暫停了。 並且,在不熟悉的情況下,受訪者常將訪談情境布置得像在待客,排除 其他家人,因而很難看到她和小孩及家人的互動。因此,整理資料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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刪刪節節,最後用假名呈現的只有九位。其他的報導人雖不是我故事中 的主角,但對我的幫助還是很多的。和她們的交談中,我一次一次地釐 清我的問題與關懷,也一次一次增加了我對母職經驗的認識力。
這九位報導人中,有四位親戚、五位朋友。選用她們的資料還有一 層考慮是,她們的背景類同性較高,年齡都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教育 程度也在大專以上,其中有三位是碩士。這樣的共同背景表示她們都或 多或少聽過、看過、甚至想過、反應過女性主義思想與論述。這點在我 做分析時,是非常重要的分析基礎。
另外,實際訪談中也衍生出了一些「特殊方法」。第一個是「等待 法」。對許多報導人而言,重要生命事件的發生是無可預期的,例如離 婚,辭職等等。而這些重要事件的發生也常常是她們面對自己,重新省 思與抉擇的時候。對我而言,這些時刻則是訪談的好時機。因此,我用 了較長的時間從事田野工作,有很大一部份原因是在此。不過,這並不 是事先知道而如此設計,反而我是有點無奈而必須如此。因為可以深入 的報導人不可多得,而為了某個問題另外尋找對象又有不熟悉的困難。 幸好,在沒有花太久的時間下,我終於「等到了」可以寫出一些成果的時 候。原本,在我一直找不到理論裡「預言」的某類母親時,我都要放棄而 寫下「否定」的結果了,一位報導人突然的出現在我面前,改變了我的結 論。
另一個是「涉入法」。前面方法論的討論裡,提到研究者的現身以及 被研究者的「增能」,因此我在訪談時,對於她們的困擾,也不時地提供 女性主義觀點的意見,例如幫忙釐清離婚與否的考量、辭職帶小孩的好 處與風險、肯定自己帶孩子的成就等。不過我是在記錄了訪談的後期, 才進行這些涉入,因此訪談資料中的母職經驗,未經此影響。然而她們 是否真的經由我的一點點觸發,而 empower 了她們自己,則因為訪談已 經結束,還沒有機會繼續觀察,或許這是下一階段研究的課題。
在九位報導人中,有一位因為遠在美國,因此是用「電子郵件」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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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的。雖然這樣無法「參與觀察」,但由於這位報導人是我認識了十幾 年的朋友,並且也在研究進行之初拜訪過她,因此較沒有這方面的問 題。反而由於這樣的老交情,我可以很輕易地比較她當了母親後和年輕 的她有什麼不同。而「電子郵件」法還有一個優點,因為書寫常可使人沈 靜下來,獨自面對自己,也使人願意探究內心,用詞也比較赤裸與直 接。並且,和當面交談比較,思緒較不容易被打斷。這是我後來又當面 訪問她時,明顯感到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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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母職情境
在我結束訪談後,我從這幾個報導人的經驗歸納出幾個切入點,這 些切入點,也是我所能聽到的幾個影響母職快樂與否的因素。下面,我 將報導人的故事與這幾點做穿插描述,這樣可以呈現母職內容的差異變 化與這幾個因素的關連性。
第一節 不滿、報復與自主性
不快樂的母親有很多,不快樂的母職甚至使女人的心理狀態、處事 價值變得矛盾扭曲。而不滿與報復是其中一種典型。不快樂可能來自各 種原因,如婆婆的壓迫、夫妻感情不好、生育不在自己的計畫中等。我 在這邊舉出兩個例子說明。
茱麗才三十幾歲,受過大專教育,但她的婚姻卻像是上一代人的婚 姻,或許可以說是剛巧來不及跨過「現代化」門檻的那一樁吧。茱麗切斷 且隱瞞自己初戀以來未變的戀情,遵從父親的選擇,嫁給一位有身份地 位的相親對象。婚後近十年仍然必須吞忍婆婆的辱罵與折磨;婆婆年輕 就守寡,先生是婆婆領養的獨子,因此婆婆對先生的佔有欲,以及對她 們的干涉就很嚴重,常常扭曲事實硬叫茱麗吞忍。茱麗和先生之間沒有 隱私,晚上睡覺時的房門仍然為婆婆開著,初婚四年便連續為夫家生下 三個孩子。真是難以想見,是怎樣匆匆忙忙的過程才能完成這樣的「使 命」呢?由於先生也是奉守中國傳統男尊女卑價值觀的男性,因此並不能 給她什麼支持,婚後她也一直努力扮演傳統聽話的妻母角色。這樣一位 順從忍讓的女性,結婚十五年後,終於有勇氣用這段過往來告訴我,她 和她先生其實是沒什麼感情的。最近因為先生有外遇,她鼓起勇氣要脫 離這段婚姻,也因為這個機會,她得以細細檢視,十五年來的主婦生 活、媽媽身份,跟自己似乎是完全疏離的,她一邊扮演妻子、母親,也 一邊尋找情感即精神生活可以投注的對象。結婚以來她先是狂熱地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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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影星,動用她先生以外的所有金錢、人脈去蒐集相關的報紙、雜誌、 照片、錄音帶等所有的和偶像有關的東西。偶像熱退了後,又一頭鑽入 電動玩具,做家事一有空閒,便帶著大把的硬幣往電動玩具店跑,打電 動的技術練得高超後,反而成為她暫時的成就感來源。之後是瘋狂地蒐 集洋娃娃。我認為茱麗是藉由投入與現實脫節的事物,來平衡對現實生 活的麻木。
我問她,那孩子呢?「反正已經沒有好好教了!」她說。她常常很 暴躁又缺乏耐心地吼他們、處罰他們,畢竟四個孩子年齡太近了,一起 鬧起來的時候很多,也缺乏長幼觀念。她必須如此才能一次對付四個。 孩子的爸爸又幾乎是不管小孩的。茱麗也很任性地只疼愛其中一個小 孩,明顯到其他三個都因為她的偏心而結成弱勢連線,也因為在低期望 下成長,他們的生活習慣、待人接物、在學表現都有低成就傾向。「反正 我不期望他們,他們也不期望我了」。我有點擔心地想,難道這是茱麗下 意識裡在向壓迫她的婚姻報復嗎?她卻告訴我,離婚了或許她會念著孩 子,但如果為了小孩硬要她留在婚姻裡,「那我可能會報復在他們四個身 上」。
我想,像茱麗這樣不愉快的母親可能有很多,只是每個人的原因不 同,而茱麗是集合了許多不愉快的因素,因此更加痛苦。她和孩子的關 係受到這麼多干擾,當然沒辦法好好經營。在茱麗身上,我們看到的是 被父權價值穿刺扭曲的典型。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被要求作為有效率 的生產工具,婚姻節奏與秩序沒有自己置喙安排的餘地,除了順從還是 順從,唯一能作主的,僅只是脫離現實的寄託,而且不敢讓先生知道。 任何女人,在這樣孤立不能自主的處境下,四個近齡的孩子又總是吵鬧 爭奪母親,我想女人在其中感受到的絕對不是喜悅,更何況期望能從這 喜悅當中獲得什麼。也就是說,當孩子的來臨不是自己所計畫或期盼 時,母職的喜悅還剩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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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芬的不滿可能就是因為這樣。雪芬不像茱麗那樣悲慘,她和先生 大學時就戀愛,然後結婚,婚後沒有小孩之前也享受過甜蜜的兩人世 界,婆婆也待她很好。但是,她對養育小孩的態度是勉強與力不從心。 第一個小孩的來臨就不是在計畫中了。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是頭胎, 又是在婚姻裡,似乎找不到理由支持自己抗拒這個小孩的來臨。也因 此,生活節奏一下子突然得跟著這個小孩跑,在自己還沒準備好的情形 下,勉強自己當一個稱職的全職母親。就她跟我談話的態度跟語氣,真 的是挺勉強的。她本來打算孩子帶到二、三歲自己就可以再出去工作, 沒想到第二個小孩卻在此時又意外來臨了,自己的計畫拖了又拖,到現 在,已經不太有勇氣再去找工作,但卻也非常不能滿足於專職母親的角 色。其實,就我對她小孩的觀察,她把孩子帶的蠻好的:活潑可愛,不 吵鬧,學習力強,也得到所有人的稱讚。但她不能肯定自己這方面的成 就,巴望理想的心靈和現實裡的壓抑委屈,讓她非常不快樂。她告訴 我,「有時候看到報紙上寫說,有的媽媽對小孩子做出什麼事,我覺得那 是真的可能喔,小孩子有時候真的會讓人瘋掉」;我問她,難道帶孩子一 點喜悅都沒有嗎?「帶孩子的喜悅是有啦,大概占百分之零點零零零 零......不知道多少。」那麼,不如自己去工作,孩子請保母帶呢?「我不 會想請保母帶,想想有時候自己都不免想對小孩子『怎麼樣』了,更何況 是別人」。
像雪芬這樣,即使有不錯的婚姻,但在自己毫無準備且無法作主的 情形下,母職這件事變成她痛苦與壓抑的來源,使她喪失自信,也影響 她和先生的感情(她們兩人常常爭奪不用看護小孩時的自由時間)。每次 和她聊,甚至不必聊,只要觀察她,她總是皺著眉,一臉的疲憊與無 奈,還有對現狀的不滿。我想她是無法告訴我母職帶給她什麼喜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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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茱麗和雪芬兩人的例子,無法自主(或作主)都阻礙了兩人去 發掘享受母職的喜悅。茱麗曾想在孩子上學時,做些兼差性值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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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先生不同意,她也不敢置之不理。雪芬即使很想出去工作,但現在連 自己都沒有工作的自信了,更不敢開口說要花錢請保母。母職使她只熟 悉家內的事務,雖然想工作,但「就怕脫節太久,沒有信心接上去」(雪 芬語)。茱麗婚後「沒有工作的命」,她的母職成果只是義務,沒有得到 鼓勵或讚賞,長期無法自我肯定下,她甚至認為自己只是「米蟲」,就業 對她而言實在困難重重。從這裡可以看到,女人的無法自主,除了使她 們不能認同母職,融入母職外,母職本身亦使她們喪失了自信。似乎, 只有外出工作,經濟獨立,是增加她們自信的唯一方法?
第二節 職場價值與自信
這一段落中,我想談談母親的自信與外出工作的關係。除了像茱麗 與雪芬這樣嚮往以「工作為救贖」的不快樂母親,其他能享受或能自我肯 定的快樂媽媽,也一樣逃脫不了作全職媽媽或職業婦女的抉擇。下面我 想先談談幾位報導人的狀況。
芳律的小孩子是在她們夫婦的期盼中到來的。小孩出生後,芳律就 辭掉工作,關於這點,她倒沒有太多的考慮,因為她實在害喜太嚴重 了,嚴重到無法正常上班。不過,芳律想工作的心一直沒變,所以等孩 子稍微大一點,她就開了安親班,也方便自己帶孩子。本來她決定不再 生了,但是父母公婆先生都希望再添一個孩子,她自己後來也覺得想要 給老大生一個伴,就是當自己和先生都過世之後,孩子在這世上還有一 個最親近的人,所以老大八歲時,她就生了老二,兩年多來專心帶他。 那麼,這次是否考慮再就業或創業?她告訴我,「其實(專心帶孩子)一 直很悶,很不快樂,特別是孩子身體狀況變好之後,我就又開始想要工 作了」。同樣的,我再問她是否考慮託別人養,她說「孩子生下來後,妳 會覺得很愛她,捨不得交給別人,雖然我也比較喜歡自己的工作」;她又 說「我先生覺得我婆婆很粗心,小孩不放心讓她帶;他又很皮,給我自己 媽媽帶我不忍心又不好意思;托兒班對小孩的照顧並不周到,有時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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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班裡的小孩不是在哭就是感冒生病,總是不忍心把小孩丟到那樣的 地方去」。然而,芳律對工作的嚮往卻仍是那樣強烈,那天,她為了一個 暫時性的工作機會,必須坐一個多小時的火車到達上班地點,她卻用溢 於言表的喜悅跟我說:「今天在火車上時我真的覺得好興奮,那種得來不 易的感覺。妳不知道為了爭取這個機會,我要突破多少障礙」。
芳律或許是母親的另一種典型,她們擁有足夠的自主(相對於被婚 姻或孩子著鼻子走的感覺),孩子的到來是自己的期望,她也能夠享受與 肯定母職的喜悅,以及感受母親與孩子之間強烈的連帶。然而,她想工 作的慾望似乎是有點「本質」的,或「內在」的,因為她並不是要「貼補」 家用(這樣的想法隱含視女人為次級勞動力)或擁有經濟自主權——至少 就我的觀察,這方面的因素並不強烈。這樣,倒使得我們可以暫時不必 去考慮她的處境裡有多少父權價值壓迫或社會價值壓迫的問題。因此, 她的處境可以讓我們討論的,就剩下女人在兩種單純慾望之間的糾葛: 是用工作來實現自我?還是用母職來享受自我?
芳律的例子給了我一些啟示。如果我們將女人想工作這件事抽離自 父權價值(作為夫家的次級勞動力)或女性主義勸說(擁有經濟自主權及 較高的家庭地位),那麼,它也可以是女人的「天性」,並不遜於母職。 或許對女人來說,它們是等價的(equivalent)。這樣來看的話,工作與母 職可以放在天平的兩端,由女人自己選擇,那也不失是一個「女性解放」 結果。然而,現實的情況畢竟沒有這麼樂觀,反而多半看到的都是不平 衡的天平。在我訪談的那個圈子裡(或說那個「階級」),人們重視工作 成就遠比重視母職成就來得多,因此對選擇母職的女人會造成明顯的壓 迫,使她們產生懷疑、喪失自信。下面我想探討這樣的不平衡會有怎樣 深刻嚴重的後果,畢竟這樣的不平衡一直影響著多數的母親。
根據莊慧玲(1997)對「托兒」與「婦女勞動參與」的研究結果指出, 女性的教育程度、工作意願、健康狀況可能影響她們自己的就業決定, 但卻不影響是否付費托兒的意願;但是,先生的薪級及婦女自己的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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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寡,卻是決定付費托兒的重要因素(ibid:2-17)。這的確是我們常常看 到的現象,一對雙薪夫妻在決定是否請保母時,比較的是太太和保母的 薪水,如果太太賺得不夠付保母費,那當然是由太太辭職帶小孩;如果 比保母稍多,則以太太的薪水扣除保母費後,用剩下的金額和「母子親 情」秤量,看是否值得。造成這種情形的原因,固然是太太的薪水較低, 她的工作也被視為次級勞動力;再加上帶孩子是女性「天職」的觀念,因 此考慮變動時就先動太太的工作。太太辭掉工作當專職母親後,有些便 漸漸喪失再回到職場的勇氣,她們雖然想,但卻對自己沒有信心。為什 麼許多婦女都得走進這個情況裡呢?在這裡,除了金錢價值作祟,竟讓 人用金錢秤量親情外,我認為「職場價值」的壓迫是主要原因。
我所謂的「職場價值」指的是認為「在職場工作或做有薪勞動是較 好的」想法。「職場價值」包含許多「細目」,包括有工作才有收入、有 工作才有社會身份(和地位)、有工作將來才有較明顯的成就(工作成 果)、有工作可和社會保持接觸、有工作才可以經濟獨立、有工作才有保 障。「職場價值」鼓勵在職場上追求成就與挑戰、突破自我,這點頗適合 男性「差異性主體」的發展(相對於Nancy Chodorow所說的「關係性主 體」),追求經濟獨立以獲得保障更是女性主義的諄諄教誨。職場的工作 可以得到這麼多肯定,但母職沒有;「職場價值」肯定家庭以外的工作, 但就是不包括母職。這樣的「職場價值」從小就不斷滲透在我們的生活和 學習中,當我們說母親的職業是「家管」時,並不認真認為那真的是某種 「職業」;當大人問小孩子長大要做什麼時,「家事」或「媽媽」也不在 大人期望的範疇內(曾有位朋友問四歲的兒子長大後要做什麼,兒子說: 「要幫媽媽做家事」,後來兒子七歲時朋友提起這段往事,兒子忙說: 「那是以前不懂事啦,,現在不是了」);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但「全職 媽媽」太普遍,不是鳳。所以,這樣的「職場價值」造成了許多女性的困 局,當面臨工作和小孩時,「職場價值」使她無法輕易地肯定並選擇母 職;選擇母職後,「職場價值」又使她無法真正信仰自我的選擇;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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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工作的遺憾漸漸也使她失去信心,包括對自己能力的自信。即使將 「母親您真偉大」再唱頌更多年,仍無法改善這種情況。並且,所謂對母 職的肯定,絕對不僅僅是歌頌犧牲奉獻的慈母光輝式的歌功頌德。真正 的肯定應是像人們對其他職業般,用「專業」「行行出狀元」的眼光來投 注敬重,同樣也像累積其他專業知識一樣,可以研究發展,也可以累積 理論;母親作為「母職從業員」,同樣應獲得政府對此「行業」的保障。 如果必須用金錢衡量,那麼就算出它占多少國民生產毛額。如果女性從 事的母職可以得到專業般的尊敬與肯定,那麼它絕不會是造成母親不快 樂和喪失自信的原因。
雖然我在上面的闡述中,試圖將母職與其他專業類比以說明母職的 不被看重,但這樣畢竟仍然未脫離以職場做為價值判斷的思考模式。但 為就近解決母親們被「職場價值」壓迫的困擾,應可以如此作為近程的訴 求。當然,我所期盼的,是人們能在「職場價值」之外,也能真正尊重價 值的另類化與多元化,建立「母職價值」。這種盼望當然和現實有一大段 差距,所以我才要在這裡用很多曲折的論述來說出它的可能性。
在我的報導人朋友裡,青卉選擇了辭掉工作在家帶小孩。她的薪資 雖只比丈夫略低,但她仍是比較自己的薪水和請保母的費用,覺得若請 保母,自己的工作收入就好像只剩下一萬左右,倒不如在家享受天倫之 樂。不過辭職到現在,自己還是不斷反覆思量這樣的選擇對否?是不是 應該再出去工作呢?那天在她家裡,我也觀察到了她的自信不如以前當 職業婦女的時候。她的母親看見她在拖地,問說這個工作不是一向由女 婿做的嗎?青卉答:「對啊!可是現在我沒在工作了啊。」,她母親心疼 說:「帶一個小孩忙過伺候三個大人,帶孩子更是耗費心力,不會比較輕 鬆啊!」,但青卉仍然覺得自己沒有收入,似乎不該像以前一樣要求丈夫 做家事。另一個朋友晶晶的選擇則是請保母,自己繼續工作。畢竟她是 高科技專才,擁有高收入,並且比先生略高,約是保母費的三到四倍。 雖然她因為是母親,所以很「自然」地承擔了較多的育兒工作,不過在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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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方面,至少我沒看出有什麼變化。 所以,現代的女性成為母親後,除了必須承擔社會期望下較多的或
全部的育兒工作,她也最好必須保有經濟來源以自重,畢竟「當媽媽」這 件事並不被當作「可以賺錢」的「專業」看重。我想,這樣的「職場價值」 的確是造成許多母親困擾的原因。
第三節 自我肯定
如果母親們的處境,都只有像前兩節的描述般,或者更糟,那麼, 女人當母親還真是沒有出路。就因為有許多母親們正在這樣的境地中徘 徊,更突顯出能夠享受母職的母親,是多麼的難得,她們的經驗,也更 值得我們細察。遠嫁在美國的韻揚是我要舉出的第一個例子。
韻揚自小在音樂方面就才華過人,父母一直刻意栽培,大學時以音 樂系第一名畢業,師長亦極看好她的音樂前途,鼓勵她一定要發揮這項 長才。之後赴美攻讀鋼琴演奏碩士,在學中認識了現在的美籍先生,她 決定碩士畢業後就結婚,然後過幾年等自己準備夠了,就開始生養小 孩。婚後她也沒有找任何職場的工作,除了有時教教鋼琴。結婚到現在 超過十年了,兩個小孩也已二歲及五歲,她的父親仍然無法釋懷,韻揚 為什麼不做演奏家而寧願走入家庭呢?其實這也是我的疑問,放棄了眾 人看好的前途,現在的生活令她滿意嗎?後悔嗎?欽羨有成就的女音樂 家嗎?韻揚以篤定的表情微笑地告訴我:
結婚後的生活讓我覺得以前求學階段的生活都白費了。 相對於現在的豐富,以前顯得有些單調。我唸完碩士後 就決定不繼續念博士。我可以想像如果我那樣走的話, 我會花大部分的時間練習準備演奏,那對我來講太單調 了,不是我要的生活。以前的師長對我很看重,一直鼓 勵我繼續深造,那是因為他們看到我能力很強,但我覺 得他們沒有看到我個性的因素,我喜歡豐富而多樣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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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
這個說法當時很令我動容。不過,在我們談話的時候,她的兩個小 孩一直在哭鬧著,說實在的,相較於雪芬的小孩,韻揚這兩個對我來說 還真是有點煩。我不是很有耐性的人,只能和小孩玩卻不會哄小孩,韻 揚的孩子卻從我和她們見面起,就一路哭鬧,韻揚給她們什麼都不要, 抱她們也止不住哭,搞得韻揚根本沒辦法和我吃完一頓飯,就又得帶她 們回家。於是我問她,小孩的吵鬧會不會影響她的感覺?像很多其他全 職母親有的「困頓感」?她說:
我不會有那樣的感覺,因為我不是沒有準備或沒準備好 就當母親。所謂的準備是包括有足夠的耐心和願意,結 婚以來我就一直認為我是要當媽媽的。可能我自己的媽 媽一直給我們充滿愛的環境,小孩在這樣的環境下成 長,將來才具備能力去愛別人,包括她的小孩」。她還 說:「我覺得小孩子是上天給的 blessing。妳會因為對 他們的愛,願意以最大的付出去配合、照顧他們的成 長,在他們最需要的這幾年,好好陪伴養育他們。要繼 續讀博士以後還可以讀啊,要聽音樂會以後也可以再 聽。
韻揚的小兒子才剛兩歲,她就已經想再生了。
同樣是當母親,感受怎會有這樣大的差別呢?我試圖釐清韻揚和前 面幾個報導人不同之處。首先,韻揚自小就被賦予很高的期望,她的父 母培育她的態度是希望她能發展自我、獨當一面,這點和多數女性(年齡 差不多者)不同(「女兒總要嫁人的」心態支配許多父母,使她們不知覺 中降低對女兒的期望,造成一種現代版的「罔市」心理),倒是比較像男 孩被培育的過程。再加上韻揚求學過程的高成就,因此養成她自信、自 決、獨立自主的個性,也因此當她做出「捨音樂就家庭」的決定當時與之 後,她都能自信滿滿,侃侃而談。她決定了她的生涯規劃,她決定了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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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當母親,她決定了何時生小孩。她盡情地迎接與享受母職,肯定自 我及自己正從事的「工作」,而困擾著許多母親的「職場價值」,對她來 說根本不是問題。在韻揚眼中,相較於固定工作的單調與呆板,婚姻與 母職生活是「豐富而多樣的」,她可以陪著孩子一起成長,也可以做很多 她想做而沒做過的事,包括在這期間她還去大學選了電腦的課,修習微 積分,修完後課程部門主管還請她去擔任助理的工作。我想,像她這樣 充滿活力、充滿能力、充滿可能性,能安排自我、肯定自我又安步自信 的人才,當然是極容易獲得欣賞的。
韻揚在母職裡獲得的自我肯定和她以音樂人才的被肯定是不同的。 做為音樂人的成就感是來自外在的肯定,來自這個既定的行業規範裡, 一個符合標準的優秀從業員應獲得的獎賞與鼓勵,而那些路途與步驟, 價值與判斷,畢竟有前者可尋。其實每一個行業皆是如此,這也是社會 上的「職場價值」得以輕易操作的原因。然而來自母職的喜悅與滿足是截 然不同的,沒有既定方法與規範,也沒有必然得到獎賞的法則,但偶然 出現的那種難以言喻的成就與心動,以及永不停息的內在成長,像池中 蓮不經意地處處綻放,更足以澆灌心靈,令人滿足自在。從這個觀點 看,無法享受母職的母親是多麼可惜與可憐,而那些阻礙她們的因素又 是多麼可鄙與可惡。韻揚在她獨自的發展(繼續深造成一個演奏家)和與 小孩一同成長之間,暫時選擇了後者,這種「退讓」,卻帶來她更大更深 的成就與滿足,也讓她成為職場上另外一個受歡迎的人物,她的確是將 「退讓」變成「蛻讓」了。我認為韻揚的例子,建立了「母職價值」的表 現典範。
這裡所謂的「母職價值」,是相對於「職場價值」所產生的觀念。 在母親就業與否的抉擇中,所謂「職場價值」泛指「出外就業比較好」, 而「母職價值」在這邊則是「當母親和小孩相處比較好」。當然這裡所謂 的「好」,是各個層面的,例如更深的成就感與滿足感,自我的成長,甚 至其他更寬廣的發展等等。在我下面的分析與應用中,它將會一一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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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在這裡必須釐清一點,「母職價值」的自我肯定,絕不等於女人認 定「自己專心育養小孩也算一種社會貢獻」。後者是一種被傳頌灌輸的觀 念,它像是掌握權力者丟來的一塊塞嘴的糖,避免母親們大吐苦水,如 此女性才能甘於母親的角色,即使不滿也不好發作。為政者或當權者多 年來從未止歇對母親的歌頌,但那些歌頌對於女性只是口惠,也是催 眠。因為他們若認真以為母親真的那麼偉大,那為什麼國家或政府到現 在仍吝於給予母職從業者(幾乎全是女人)足夠的立法保障?足夠的「事 業補助」?足夠的司法支持?茱麗當了十五年的母親,現在面臨離婚,她 卻很可能一無所有。這些都說明了一方面對母親歌功頌德,另一方面卻 不給她保障的虛偽。因此,母親們所要的自我肯定,絕對不是這樣的。 當母親的女人,必須能從這種虛偽的「自我肯定」麻醉劑當中警醒過來, 認真面對自己在母職中的真實感覺,不管是厭惡的、噁心的、無助的、 惶恐的;或是喜悅的、美滿的、豐富的,試圖解決或發掘,之後建立的 「自我肯定」才能帶來母職的自信,呈現「母職價值」下的豐滿。
像韻揚這樣的母親而能表現「母職價值」,其實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許多全職母親若沒有與外界保持固定接觸,生活的重複與單調,難免使 她們漸漸感到孤立而擔憂懷疑起來,造成不快樂的母親。在這種情境下 的母親們,有的以各種方式尋求改善與轉機,例如和家人朋友等做些不 定期的聯絡聚會,有些則自己學些什麼來打發。畢竟不是每個女人都可 以像韻揚一樣獨立且發光。不過,在眾多改善處境的方式中,我發現, 女性主義者們所提倡的「姊妹情誼」是很有效的一種11。
第四節 姊妹情誼
我在這邊要談的「姊妹情誼」(sisterhood),是指媽媽們組成團體, 在有組織有固定聚會下,彼此培養出來互相支持、互相影響,並進而改
11 Betty Friedan 在 1966 年成立”NOW”(National Organization of Women),之後以「喚醒意識」的 女性聚會在七0年代便發展起來了。有時候這類聚會稱為女性主義「成長團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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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母職情緒及情狀的一種感情,也就是藉由姊妹情誼(sisterhood)來輔助 母職(motherhood)。在台灣,團體社區媽媽讀書會或袋鼠媽媽讀書會, 是近十年來功效卓著的一群。以我參加的一個袋鼠媽媽讀書會為例,與 會的一些成員告訴我,參加讀書會的確讓她不再那麼覺得無聊和喘不過 氣來,有時候互相幫著看孩子,辦活動也增加了生活的空間。我也看到 了社區婦女網絡的建立。這些對困局中的母親,其實是有很大的幫助 的。只是目前這樣的團體雖看似多,但真正參與的比例卻仍很小,仍有 多數的婦女依循舊式的價值生活著。我嘗想,茱麗和雪芬如果有這樣的 機會與經驗,或許能改變她們什麼。另外,媽媽團體的形式可以有很多 種,不一定只能是讀書會,畢竟它的吸引力也有飽和的時候。我在下面 的論述中,會有美國的例子。我也希望在台灣能有更多型態的媽媽團體 出現,不斷產出「姊妹情誼」來滋養女性。
鴻蘋在走過一遭社區參與後,又回頭來實踐「家庭第一」,但社區 的經驗卻改變了她對家庭的感覺、對自己的信心以及對生活的安排。鴻 蘋也是大專畢業,但她成長的過程比較普遍,一樣受到許多社會價值對 女性的要求與灌輸,如「賢妻良母」、先生小孩優先、以家庭為重等。在 擔任社區委員會總幹事以前,她對家庭生活和對自己的感覺都比較負 面。例如對小孩要求較嚴格,沒有足夠的耐心和包容力,也沒有自信。 「以後你帶小孩就知道,那麼久沒和外面接觸,就會越來越沒信心,除 非說是去菜市場。如果和老公的同事接觸,或是和社區內其他高學歷或 是能言善道的女性接觸,就會覺得人家怎麼這麼能幹?」;「妳去的地方 只有菜市場或是百貨公司這種地方」她說。她還告訴我,「第一次去見我 們里長的時候,就好像看到神一樣」,說完卻是哈哈大笑。就因為如此, 她希望藉由社區參與,藉由別人的肯定來增加信心。有一段時間,鴻蘋 非常投入,以她自己的說法,是「社區第一,家庭第二」,甚至曾為了社 區事務而延緩了小孩看病的時間。現在則是退居第二線,只做些支援性 的事情,一方面是要將機會讓給別人,一方面也認為自己的本分仍是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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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家庭,「現在是家庭第一,社區第二」。雖然鴻蘋仍有女人應以家庭為 重的心裡包袱,但社區工作的參與卻帶給她不少改變。例如,她的家裡 總不乏三五好友來聚,時常是「聊客滿盈」;對小孩子的要求是「比較放 得開」、「以前覺得很嚴重的事情現在就不覺得有什麼了」;個性上是「比 較會開心,把心打開」,也變得有自信起來:「以前很怕人家提到我的缺 點,現在不會了,反而常常消遣自己,覺得很開朗」,「現在就算看到童 勝男(新竹市長)、李登輝都覺得沒什麼」;問她覺得自己有什麼優點, 她毫不猶豫地說;「很有藝術天分啊!」。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多采多 姿,讀書會、學瑜珈、書法、刻印、繪畫,以及每週固定和好友外出聚 會。
像鴻蘋這樣受到姊妹情誼滋潤以改善母職處境的例子應該還有很 多,我也希望類似的情形不斷出現,雖然有些觀念上的「父權遺毒」尚未 除去,但處境的改善應是首要目標,也是女性主義更深入母職經驗的基 礎。
姊妹情誼及其形成的網絡如果更明確地組織化,甚至得到政府的認 可、支持與補助,那麼它回過頭來對母職的影響,會更具有全面性與深 入性。我想以明敏做例子說明。
明敏自己是教育學碩士,她的先生則正在撰寫博士論文,小孩生下 來後,明敏就辭掉工作專心和小孩相處。她的小孩才剛兩歲,但一年多 來她已經帶著他參加了無數個「在家學習」(homeschool)的聚會了。「在 家學習」是在美國由政府認可的替代性教育體系,替代一般學校集團式的 教法,而由家庭內的成員(通常是母親及父親)擔任教育的工作,學院成 員定期接受政府教育單位給予檢定,合格者則具有與同年級學童同等學 力的資格證明。明敏的小孩還不到學齡,但她一樣參與了「家庭學院」教 育體系的周邊組織「媽媽俱樂部」(MOMS Club),因此她稱自己是「媽媽 在家學習者」(mothering homeschooler),而小孩則是「小在家學習員」 (young homeschooler)。MOMS Club (Mothers Offer Mothers Support Cl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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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個全國性的組織,共有一百五十多個分會,其精神標榜母親們互相 支援扶持,資源共享,目前已有許多「家庭學院」相關之書籍及研究可供 參考。明敏她們的分會約有成員一百二十幾人,她是極少數的東方面 孔,擔任分會副主席,策劃並執行了許多定期及不定期的活動。例如每 月聚會、公園遊玩日、團體小遊、媽媽自行夜(先生及小孩暫時迴避)、 陽光委員會(組小隊出任務幫忙需要幫助的母親,例如替即將分娩者煮 食、探訪及照顧)、募款活動、組織董事會議,還有許多許多每週的社區 交流活動及義工服務等。分會的成員已經不少,但仍然一直持續在增加 擴大中。
明敏參與的這些活動,她的小孩同樣也都參加了。這些活動(除了 媽媽自行夜)的設計都是同時考慮母親及小孩的共同參與。在這麼充實與 密集的親子互動之後,明敏以她的陳述方式表現了她獨特且令人感動的 母職觀點:她談論韋偉(她的小孩)的方式總是如此具象、生動、鉅細靡 遺,彷彿妳聽她的話語,腦中浮現的總是兩個身影。當她陳述她自己做 了什麼事時,韋偉總是在旁邊當助手,或者當主角,她們一起做家事, 一起當義工,一起閱讀,一起聆聽;當她講述自己,一定不忘韋偉的進 境12:
母職,把我從缺乏耐性轉變成最有耐性的人......我試著 記起上次妳來拜訪時的情景,但卻已經模糊了,我只記 得我們的交談,卻不記得你和韋偉的互動。後來我瞭解
12 此段原用語如下:”Mothering, transformed me from the impatient into the most patient...... I tried to remember last time you visited, but it was so vague, I only remembered our conversation but not your interaction with Wen. Then I realize that's because he was just a baby two years ago, doing not much, kind of just play along with us. Yet, he has been a boy himself, doing very much everything he wants to try (his parents let him, under their guidance), saying something new everyday, singing lots and lots of songs, doing his craft things (play dough, cutting with scissors, rubber stamping, drawing , painting, constructing with Brio Mec and trains, talking to people on the phone....) helping me with cooking and housework (slicing mushrooms, cracking eggs....vacuuming,....) reading, listening to tapes/CDs he choose (he can operate the stereo set). One thing he doesn't get much is TV. One thing he definitely gets is socializing with visito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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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是因為兩年前他只是個嬰兒,做的事情不多,似 乎只是和我們玩著。不過,他已經變成一個男孩了,做 所有他想嘗試的一切(他的父母允許,在她們的引導 下),每天說著一些新學到的事,唱好多好多歌,忙著 他的技藝(玩玩麵團,用剪刀剪東西,蓋橡皮圖章,描 描畫畫,玩著積木和火車,和人家講電話......),幫我 煮飯做家事(切洋菇,打雞蛋,吸地板),閱讀,聽他 選的音樂帶或雷射唱盤(他會操作音響),有一件事他 不太做的是看電視,另一件他絕對做的是和客人交往。
對比於許多母親作為指導者與掌權者,小孩作為學習與未被授權 的角色,明敏對待韋偉只像一個引導者、觀察者,韋偉像一個會自行發 展的主體,沒有人有權去「規範」他或限制他,而明敏則總是在旁邊靜靜 地看著,知道他的趣向,偶而伸出輔助的手。她並不以大人或小孩的二 分法來看待小孩,韋偉擁有和她一樣多的嘗試與選擇權,也和她一樣隨 時和社會交互作用著。這樣的對待方式已經不只是尊重了,更不可能視 其為責任或負擔。像這樣對待人的方式,以及被這樣的方式對待,其結 果都是極令人期待的。而這種人與人互動的方式,正是明敏操作母職的 方式,也是她的母職操作結果,看看她這樣描述她和韋偉的互動13:
我想好好瞭解他,幫助他通過各個階段,當他需要指導
時引導他,分享他初次探知世界的喜悅
我嘗想,為什麼我在描述其他報導人時,總是用「她的小孩」如何 如何,而在描述明敏的例子時,就深切覺得必須給韋偉一個名字,才能 正確描繪明敏的話語給我的感覺?可能正是她的母職操作結果與談論方 式,都讓我覺得她們的生活裡,明敏不能成為單獨的「主詞/主體」,她 作為「主詞/主體」的存在是必須時時和韋偉這個「主詞/主體」共存的。
13 原用語是:”I want to know him well, help him through the stages, guide him when he need some advice, share his joy of discovering the world for the first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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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明敏這樣的帶引方式,可以呈現出她個人具備了充分的自尊與 自信。也因此,所謂「職場價值」與「父權價值」,根本就無法滲透一點 到她的思考當中,造成她的困擾,反而她還很可以提出另類的觀點提供 我們思考。明敏的母親是職業婦女,因此當明敏決定生孩子時,就考慮 過並決定她將與孩子建立一個不同的關係和路徑(‘different relationship and path with my kids’),更靠近、更親密(Closer and intimate),而留在家 裡照顧韋偉是唯一的方法。因此,外出工作與否從不是她所考慮的,反 而,她藉由母職,激發表現了自己的潛能,母職帶出了她最好的部分, 母職是世上最具挑戰性、最令人著迷、最有報酬的「工作」,因為那工作 的內容,是在「探觸」(touching)人們的生命,是見證一個無助的小生命, 變成有能力的人的過程。下面她講的這段話,是我再也無法用別的語言 形容得更好了。那不是來自理論或女性主義的樂觀聲稱,而是一個親自 從事母職的女性,說出來對母職最終極的肯定14。
當我有小孩時,是否外出工作對我而言從不是一個問 題。因為我正從事的工作如此有挑戰性,如此迷人,也 最有報償,我不認為有其他別的工作比這更好更棒了。 我正「探觸」著生命呢(就像我想從事田野工作一樣/ 我想做跨文化教育)。成為母親帶出了最好的我,那是 我自己從來也不知道的部分。妳問我是當專職媽媽還是 我的人格造就了我的生命態度。我說和韋偉一起在家裡 給了我機會,讓我充分發展潛能,以及獲得引導新生命
14 原用語如下:” It was never an issue for me to work when I have a baby. For the job I have been doing is so challenging, fascinating, and rewarding that I don't think I can do anything better or greater.
I am touching people's life (as I would if I were working in the field/I wanted to do cross-cultural education). Being a mom bring out the best of me, some parts I didn't even realize were there. You asked me Being a mom at home or my personality set up my attitude of life. I say my staying home with Wade gives me a chance to fully develop my potential and taking the challenge of guiding a new life to this world. Every step of the way has transformed me into a confident mature woman. It's incredible when you witness the progress from helpless newborn to a capable 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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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這個世界的工作挑戰。路程當中的每一步都使我轉 變成一個自信成熟的女人。當妳見證了一個無助的新生 兒變成有能力的小孩,那真是難以置信的感覺。
當母親的熟知人們成長的所有過程,一切從零開始,到看到他們會 說話,會唱歌,會閱讀,會玩耍,會盥洗,從高潮到低潮,從興奮到沮 喪,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源於母親所投注的時間和精力,也沒有人比 母親參與或知道得更清楚。看著這一切的變化,難道還有什麼工作的成 就感比這來得更紮實、更明確嗎?這來自實際生活互動的熟知與瞭解 (Knowing),正是自信的泉源,也因為帶養過小孩,擁有這樣的瞭解經驗 後,便同樣擁有可以處理所有事情的自信15。
那知曉/瞭解就是自信的來源。在妳處理過這麼多之
後,妳就知道會處理所有的事情。
明敏的計畫是等先生博士畢業後,全家搬回台灣。當我問起她回來 有什麼打算,有沒有什麼夢想時,她毫不猶豫地就告訴了我許多她想做 的事。而且她喜歡用「計畫」這個詞,因為「夢想」是不一定能實現的。 就如她現在正努力在「媽媽俱樂部」裡學得更多,為的是將來帶更多回家 鄉。她要在台灣開啟類似的「媽媽俱樂部」,以「支持那些選擇家庭作為 事業場域的聰明女人」(明敏的說法);建立母親網絡讓母職更容易也更 有趣;另外她也想為在台灣的外國人組織團體,除了可以在生活裡帶進 國際觀點、跨文化經驗之外,同時也向他們展現台灣人的國際友誼;還 有在社區為小孩子設計課後活動等。當然,她又不忘說,韋偉會是她做 這些事的小幫手。然後,她打算用她這種「正面的/生產性的/具創造力 的」生活態度渲染給周圍的人;而既然她的政治立場是支持台灣獨立,那 麼有機會她也會為這個目的貢獻所學。
15 原用語如下:”That knowing/ knowledge is where the confidence comes from. After you have been dealing with so much, then you know you can handle everyt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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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明敏的訪談時,我實在是既高興又驚訝地很難立刻說出話來。 我沒有想到,支持女人從事母職的理論裡不斷重複的所謂「母職是豐富與 喜悅的來源」 ,真讓我在現實生活裡遇到了活生生的實例,而且不僅僅 是「豐富與喜悅的來源」,更是能力與自信的泉源,母職對一個女人的影 響可以如此全面與徹底,母職實踐中產出的另類模式與思考如此詳細且 具象,一種「蛻讓融合」的對待方式隱隱成型,取代既有的「主體/客體」 對立。原來擺脫父權價值後的母職可以是這種面目,安詳且積極。
在明敏身上,我看到了一個本身有足夠能力對抗父權與既定價值壓 迫的母親,一個足以肯定自我,並從自身經驗中開創思想的女性。她不 介意留在美國或是回台灣住在先生的工作所在,因為她總是那樣有能 力,有目標,到哪裡都是自信滿滿,安排家人,安排自己,並積極地幫 助其他母親。在她那樣多采多姿的生活內容與體會比較下,我甚至覺得 她先生每天必須在同樣的時間,到同樣的地方從事類似的工作,顯得枯 燥單調多了。似乎從事母職比從事職場工作是好得多的選擇。我也曾經 將明敏的體會說給另一個決定不要小孩子的朋友聽,他感到不可思議, 他說:「聽起來都讓人很想生個小孩子來玩玩!」 。
明敏的決定也讓我相信,以她的能力,她如果願意,一定可以開創 出和母職相關的傑出事業,例如網絡諮詢、家庭互動設計等。這是一種 母職價值的擴張,屬於服務或利他性質的,而不是資本主義式的賺錢活 動。這同時也是我觀察到的一種母職情境——有些母親的確從在家的母 職活動,延展出母職價值的事業。而同時又讓自己樂此不疲。
第五節 「母職事業」的起點
我在這邊舉出兩種例子,一個是聰明的母親個人的努力,另一個則 是帶有女性情誼的團體運作的成果。根據中國時報的報導(洪嘉麗, 1997),一位家裡有三個七歲到十一歲男孩的英國母親,因為找不到適合 兒子們看的雜誌,於是親自動手編了一本,並且還發行上市。這位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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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男孩通常不能好好靜下來看書,所以必須以他們較能接受的方式呈 現,編輯時三個兒子都是編輯顧問。她的製作方式是在家裡以電腦編出 來後,再拿到外面做後製工作。她的雜誌裡有漫畫、有文字故事、有訪 問、有科學文章、還有常識競賽。而她也進行了邀稿的工作。這位英國 母親的例子,讓我想到明敏製作的家庭年曆。明敏有一次突然想到,既 然我們常在買來的風景或圖畫年曆上記錄了一年的活動,那麼何不讓它 更有意思、更具紀念意義呢?於是她將本年度的家庭照片依月份收集起 來,用電腦製作下一年度的年曆時,配上精選的去年度家人的照片,加 以版面彩色處理,於是成了獨一無二的家庭年曆。當記錄著今年某月要 辦的事情時,就看得到自己及家人去年此時的影子。明敏這個構想雖然 沒有上市,但我相信它絕對能引起許多人的興趣,就如同「媽媽俱樂部」 理其他成員的反應一樣。這類的活動,都是源自於家庭與母職活動的創 意,創造家人共同參與、分享成就的機會,增進彼此的感情。對她們來 說,有沒有上市或能不能賺錢並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自己興趣的投 入,與對家人情感的互動與貢獻。
另外一個更具有廣泛影響力的「母職事業」,是主婦聯盟的「共同購 買」活動。「共同購買」以社區十數個媽媽為單位組成購買班,定期由班 長登記各會員所需的蔬果、肉類、食用油等食品數量,統一向貨源供應 者購買。所謂貨源供應者是指貨物的直接生產者,他們通常是住在偏遠 鄉下的務農者,擁有自己的一片田或一些農具,並且信奉傳統有機的方 式生產,因此食物的生產過程沒有農藥、肥料、藥物對食物與土地的污 染,供應的食物也就沒有殘毒的疑慮。而這些貨源供應者是經由主婦聯 盟評定的,她們必須定期檢驗抽查以維持貨源的可信。主婦和生產者的 交易是直接的,沒有經過中介者的剝削。主婦們經由這樣的方式,買到 能令她們安心食用的食品;而生產者原本由於有機生產方式的堅持,使 他們的產品價格偏高,因而打不進一般的青果市場,現在卻有了明確與 穩定的銷貨保障。於是,「共同購買」除了提供更安心(或更有良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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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外,它也體現了主婦聯盟對這種事業的期待:「共同購買」開拓了「弱 勢者事業」的典型,建立了摸得到也吃得到的「城鄉合作」的路徑。
這種「事業」有兩個特性,第一是它不以賺錢獲利為目的。資本主義 的事業邏輯是推陳出新,鼓勵過渡消費,創造過多的物欲需求,如此才 能不斷的剝削剩餘,累積資本。它造成的結果是自然物資不斷地被擷 取,不斷地被丟棄,而人們在有限的自然資源下競爭,因而加深對立。 但母職活動延伸出的事業不同,「共同購買」不經由層層轉手的剝削,直 接向生產者取貨,提供食用所需。生產者只收取合理的成本,他們以供 貨為目的,不是為了賺更多錢,因此常常只做有限的生產。「共同購買」 的成員們也以聯絡與分配為目的,並不以中介者的姿態收取佣金。人們 對這種貨品的需求,是基本的食用需求,不像多買一雙鞋或多買兩付眼 鏡為了搭配衣著。因此這種事業在從業者的目的上,在提供的需求性質 上,在事業的從事方式上,都和資本主義截然不同。用社會學的語彙來 解釋這種對資本主義的大逆轉,即是以「使用價值」取代「交換價值」, 因而解除「資本積累」;單純化「生產模式」與「生產關係」;滿足的是 「基本需求」而非「假需求」或「創造需求」。而以環境社會學的觀點來 說,資本主義不斷破壞自然、剝削自然,「共同購買」則是取之於自然, 呵護於自然,用尊重的態度保守住人們對自然的過度侵犯。
第二是它從母職活動延伸或產出,並與母性思考保持非常密切的關 連。最早當主婦聯盟的一些社區參與活動(例如聯合社區力量抗拒加油站 的設置)以及共同購買初具規模時,有一種批評的聲音,認為母親們這樣 做的出發點仍是為了家人的居住環境與健康著想,因此雖然看似參與公 共事務,實則僅是家內維持活動的延伸,女性仍是擺脫不了性別分工的 壓制,因此並不看好這樣的活動具有什麼顛覆力。但是,這種死守「家內 /戶外」斷然二分的分析觀念,仍是用父權的眼看待母職,並不足以發覺 或詮釋來自母職經驗與體會的母親觀點,並從中讀到顛覆性。事實上, 母親們的確出發於對家人的關心,或需要,但也正是出於對人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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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她們所思所做,會回歸到人的長期利益,她們推動事情的方式是一種 共同支撐,而不是競爭。而她們運作的結果是人與自然的永續共存。這 讓我相信,來自對「家人」或所愛的人的深刻關懷,可以衍生對現狀具顛 覆性的對待方式及事業模式。 因此,這種來自母性的關懷與思考不僅 不應被輕視為「複製性別分工」,反而是具有顛覆體制的能動力,應該被 視為「母職價值的社會運作體系」的開端。如此看來,「共同購買」這種 擺脫資本主義的事業方式,是女人,尤其是當母親的女人的發明,而她 們的生發點,確實就在一般人不重視的母職關懷與母性思考上。如果 說,韻揚與明敏具體呈現了「母職價值」裡個人的自尊與自信,「共同購 買」則是有明確的操作步驟,啟發母親們發展其他「母職事業」的思考。
第六節 小結
在這一章,我們一共閱讀了八位報導人,一位報紙上的主角,以及 一個團體的故事。我試圖用了四個切入點來觀察、分析並串連母親們的 母職情境,分別是:自主性、職場價值、自我肯定、姊妹情誼。這四個 切入點的順序是經過特意安排的,它們代表的是女人做為母親要面對的 前後關卡,以及關卡之後的有利資源。首先,我談到:要能享受母職, 至少必須具有自主性,關於是否懷孕、如何懷孕,不是只有被決定的命 運。前述的例子中,缺乏自主性的茱麗與雪芬,即因無法擁有或發揮這 至少基本的自主性,因此與母職的喜悅無緣;擁有了自主性的母親,下 一個要面臨的關卡是職場價值,職場價值對母親是一個很大的干擾,因 為它畢竟是在國家、政府不願保障母職的情況下,女性必須尋求自保的 最有效方法。除非像芳律這種想工作和想當媽媽一樣想的母親以外,其 他比較想享受母職愉悅的婦女,例如青卉和晶晶,就只能在職場價值的 壓迫下沈浮。我想,對許多母親而言,以這兩個切入點來觀察她們的經 驗與感受,可以看出一些她們苦惱的來源。當然,苦惱的來源絕不是只 有來自這兩點,這個研究只是個開始,我相信更詳盡的深入研究一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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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納出更複雜的切點。而對於較可以擺脫苦惱包袱的母親們,「母職價 值」式的自我肯定與與來自實行母職的自信,是她們悠遊自在、安步積 極、享受母職的基礎,也使她們得以發揮、創造,經營出不可思議的母 職新境,進而發展出顛覆父權的潛力。韻揚和明敏都是這樣的母親。而 如果有姊妹情誼的滋潤,那麼要踏上這樣的坦途,就可以更容易一些, 在困境中的母親,姊妹情誼尤其是改善處境的一帖快效良藥。姊妹情誼 同時也意涵著女人團結力量大,有人陪著努力比個人努力更有效。讓一 堆女人一起「攪和」,她們便可以想出出人意表的好方案。
我在這邊提出的這四個切入點,只是一個嘗試的開始。當有人願意 同樣去聆聽或感受母親的經驗,想去瞭解她們為何苦為何樂的時候,我 希望這四點可以提供一點幫助。總結以上的閱讀和理解,我要把論點受 束在一個概念上來展開後續的討論,那就是「母職價值」,我將在第八章 討論。
下一章我將先詳盡探討父權機制如何阻礙「母職價值」的建立與發 展,其中也包括上述四個切入點的運作和父權的關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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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父權體制的操縱與掌控
Adrienne Rich提示我們,用「經驗」和「體制」兩個觀點去切入分 析女人的母職經驗,這裡所謂的「體制」,指的就是父權體制。母職不快 樂的因素,當然有父權體制以外的因素存在,不能全然用父權體制一言 蔽之。然而,母職的不快樂,父權體制與意識型態的壓迫絕對佔大部 分。我在上一章裡,已經試圖剔析一些,在這一章中,我要進一步將所 謂父權體制對母親的壓迫,造成母職不快樂的原因,具體化成幾個項目 來探討。
一、破壞、干擾女性的自主性 從上一章的討論中,我發現「能否自主」是影響母親們是否享受母職
的基本因素。但是,在目前的父權社會,女人從來就沒有足夠的、真正 的自主權,來決定自己要不要當母親。而在不能自主的狀態下當母親, 就是社會主義女性主義所說的「異化」,這是源於父權體制有計畫地破壞 與干擾。父權體制對女性自主性的破壞當然是從小就開始,在思想觀念 上潛移默化。不用說古老的三從四德訓誡,即使到現在,仍有多數的小 女孩被教導與鼓勵要「乖巧聽話」;有多少青少女和男性交往時被告誡不 要太有主見、太強勢免得嚇跑男生;即使結了婚,強調夫唱婦隨是對婚 姻和諧的讚美詞;所謂一家之主、家長這些詞所指涉的也都是以男性為 多數及優先。女人,從被教育的角度來看,從被社會化的過程來看,從 來都不善於作主,或不敢作主。不讓女人作主,也表現了父權對女性的 不信任以及不尊重。不信任她們做決定的能力,不接受她們所做的決 定,也不尊重她們做決定的能力。許多人常說女人不負責任,這是父權 體制獨攬大權、殘障女人自主權的結果。然而,這種強制馴化女人的設 計,卻以製造更多隱形衝突做為代價。因為女人只是表面上聽從、沒關 係、不計較,但心裡可能要求因為犧牲而應獲得對等的報酬或替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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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通常的情形是,女人犧牲自主權後就其他權利也被忽略了。累積潛藏 的怨懟與不滿像是不定時炸彈,終究會尋求某種特定方式爆發出來。社 會上已經有太多的例子可以支持這樣的解釋。因此,父權體制對女性自 主性的破壞與干擾,並不能真正獲得長遠的利益,反而造成社會不安。 而女人的不敢作主及不習慣作主,也嚴重地影響了她們對自己「身體自主 權」的行使。
二、父權的生殖慾搶奪女性的身體自主權 女人婚後的身體不是自己的,尤其子宮。茱麗的例子是較極端及明
顯的,她在生育這件事情上,根本就是束手將自己的身體資源完全交付 給夫家「作主」,並且用同樣的身體去承擔夫家作主的結果,如健康上的 後遺症,以及連續照顧三個近齡小孩的體力與心力透支;另外還必須接 受社會眼光對孕後婦女的身材檢視、品頭論足。而雪芬,明明不想當母 親,卻總是無法抵抗社會價值的期望(女人應該當母親)以及來自先生方 面的期望壓力。因此,父權價值不只破壞女性自主性的形成,也在女性 做決定的時候加以干擾,特別是女人身體的自主。想想看,有多少女人 在考慮要不要小孩時,可以考慮「女性自己要不要小孩」?又有多大部分 是考慮「要不要『替他』生個孩子」?所謂「愛他就替他生個孩子」這樣 的說法毋寧更接近於父權社會中的真理宣稱。而這個「他」背後又代表了 什麼?除了先生,還有他所繼承的姓氏與宗譜,以及這個姓氏宗譜附帶 的龐大權力及利益。試想,父權社會為何要千方百計控制女人的身體, 理由很簡單,將權力的傳承依附在姓氏的繼承上,是精算後風險最小、 利益最大的權力交付方式,是擴張與自保兼得。然而男性不會生小孩, 因此如何掌握可以生殖的女性身體便是歷來掌權者最重要的設計課題。 掌握生殖工具即是掌權的保證。從父姓的規定、重男輕女、高科技人工 生殖技術、性別篩選、代理孕母爭議、墮胎爭議,在在都表現了父權高 昂的生殖慾與控制慾。這樣源於控制目的的生殖慾,當然比女性源於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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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客體關係所產生的生殖慾更強烈、更堅定。然而,這樣的控制卻為整 個社會帶來極大的風險與不安。因為被壓制的女人總有起身抵抗的一 天,當她們背離原有的家庭桎梏,不願再「犧牲奉獻」時,傳承權力所寄 的孩子,就變成動搖家本、國本、社會本的不定時炸彈。台灣這一年來 (1997)層出不窮的青少年問題與青少年犯罪,震撼了多少政府、學校的 「大人」,引起社會多麼大的憂慮。始作俑者,難道不是「吃人」的父權 體制嗎?茱麗有一個小孩變成自私自利的讀書蟲,另外二個正處於學校 訓導體制的邊緣,行為與價值觀偏差,受到老師的排擠。而她們目前最 需要的,是父母的關懷與導正,但茱麗和先生已形同陌路,她也不甘願 走回頭路為家庭犧牲奉獻了。
三、「男性」的窺視慾阻撓女性的生育 即使是自己想生孩子,想享受當媽媽的樂趣的母親,同樣也不順
利。男性的窺視慾建立一套對女人「刮皮去肉」的美體標準,使得想生育 的女人擔心身材變形、擔心手術疤痕、擔心妊娠紋。哺育母乳擔心乳房 下垂、生過孩子怕陰道鬆弛,怕這些因懷孕生產帶來的外型改變使自己 失去魅力,失去丈夫。也因此,懷孕生產除了原本必須承擔的生命風險 之外,女人還得承擔逸離審美標準的壓迫。而這些嚴苛而單一的審美標 準,不是為了母親的身材或健康利益而設,是為了取悅男性的觀賞與使 用目的而設。
雖然,貧瘠的審美標準與男性的窺視慾可能使女性不敢生小孩,但 父權體制強烈的生殖慾以及價值觀念設計卻使女性仍舊不敢違背這樣的 「宿命」。結果是,女性一邊背負傳宗接代的任務,一邊承擔男性的窺 視。在這種不情願也不甘願的情形下,當然無法肯定母職。
四、忽視「照顧者」的勞力貢獻並以職場價值壓迫 上一章提過,許多女性生了小孩之後,辭掉工作專心在家裡帶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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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自居於「退讓」者的位置。「退讓」的決定可能出於母親自己的考量 與自願,但也能出於父權價值的觀念壓迫,如「母性天生」、「女人較細 心」、「女人較有耐心」等等。但無論如何,當逼退女人,使「女人回歸 家庭」的目的達到之後,父權體制又繼續貶低女人的「退讓」,及之後從 事的母職工作。許多男性成為家裡唯一的經濟來源後,也成為家中唯一 最有尊嚴地位的人,他們常常讓太太覺得她是依附者,消耗者,甚至「米 蟲」,而許多女人也因為自己「不會賺錢」而變得謙讓卑微。從來很少聽 到女人因為在家帶小孩而得到和先生一樣的尊敬、地位與自信;帶小孩 這件工作不能與外出有酬工作相抗衡,得到等量的權力與敬重;在家帶 小孩的工作是吃力的、無償的、沒有社會地位的。父權體制在徵用了女 性的身體之後,再度剝削她們的勞動力,使她們成為無償的「照顧工作」 勞動者,然後更用職場價值剝奪她們的自尊。
父權體制以及國家制度刻意忽略「照顧勞動」應有的報酬,但卻非常 明白執行照顧的必要性,因此以觀念習俗將它和女人綁縛在一起,使女 人成為無酬無休的奴工。「女性、國家、照顧工作」(劉毓秀,1997)一 書已經明白主張,照顧工作應該由國家來執行,從「由女人作媽媽」變為 「由國家/政府作媽媽」。因為「女人選擇照顧,就等於選擇了貧窮。為 了照顧家人而放棄工作及收入的許多女人,甚至成為所得豐裕家庭中的 貧窮者」(ibid:6)。
五、孤立母親,封鎖情緒 專職在家帶小孩的母親,如果沒有女性情誼的支撐,常常充滿孤立
感與困頓感。照顧孩子被視為是女性的責任,鉅細全由女性承擔,先生 不一定能幫忙或願意幫忙,甚或在照顧孩子之餘,必須分心照顧先生及 其他家人。而這些一旦被視為是女性的責任,女性就不敢理直氣壯要求 他人分擔,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也不敢大吐苦水,發洩情緒。慈母的 迷思,使女性擔心是自己「母性貧乏」,沒有資格當媽媽;吐苦水或發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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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緒可能被視為「壞母親」,在壓力與罪惡感中從事母職(Swigart, 1991), 是許多母親挫敗感不斷堆積的原因。對慈母光輝的不斷歌頌,即是父權 體制對一般人的洗腦、對母親的情緒封鎖。
照顧工作的繁重與全責承擔,也使女性沒有多餘的時間、精力與機 會建立其他的人際交往,累積自己的生活資源,舊有的交友網絡逐漸疏 散,長久下來也使得跨出去的腳步更遲疑,生活因此愈加孤立。即使後 來有機會接觸女性團體,但只敢在家事的縫隙中挪出時間參與,或是為 了先生孩子取消活動,顯然,她們培養「女性情誼」的機會並沒有得到尊 重,而以「女性情誼」來改善母職品質的機會也就喪失了。
六、小結 以上這些,在在都顯示出父權體制的介入,是阻礙女性享受母職的
原因。要排除父權體制的干擾,在教育體系上,必須歸還女性的自主性 訓練,讓女性可以好好替自己作主,並獲得應有的尊重。並且,培養女 性充分的身體意識,掌握自己的身體自主權。而在看待母職時,須以肯 定的母職價值取代貶抑的職場價值,並將育兒工作視為國家及政府的責 任,而不是女性獨自的負擔。我們的社會,也需要一套源於母職經驗的 美學,來釋放綁縛在母親身上的「塑身繩索」。這樣,才能還原原本是有 益身心健康、充滿想像力與創造力的母職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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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母職的「珍貴元素」、「珍貴產出」與 母職價值的確立
在第一部份的理論探討中,我曾經提出「珍貴元素」的觀點,試圖萃 取母職活動裡具顛覆父權潛力的產出物,包括特殊的想法、作法、對待 法、認識法,甚至是認識論層次的。而在「母職情境」一章中,我們也可 以看到自信快樂的母親給了我們許多的啟發與示範。可見,如果擺脫父 權體制的干擾,母職工作可以變得健康、迷人又有趣。接下來這一章, 我將試著思考歸納出母職情境裡的珍貴產出,她們是不同於既有價值框 架與思想的母職產物。並且,我也試著呼應她們和理論裡「珍貴元素」的 關係。
一、「蛻讓」與更周延深刻的「成就」 在第一部份的理論探討中,我曾經將母親的角色定位在「退讓」狀
態,「退讓」是由於女性為孩子的出現而做的生涯改變,相對於先生不因 孩子而中斷的事業,以及將自己的「發展」依附於孩子的發展。我也論述 了「退讓」狀態下的弱勢者反而具有創造性,並與他者對話、融合,產生 新的整合形式,因而成為具有較高認知秩序的「蛻讓」狀態。在實際的例 子中,我的確看到了這樣的具體呈現。韻揚當媽媽後,更能瞭解自己並 掌握自己的人生,過更豐富而多樣的生活。她或許還沒有所謂音樂上的 「成就」,但她現在的人生,卻比音樂更讓別人與自己感動。而我認為, 這正是蛻讓的母職深具潛力的所在。她示範了更成熟的人格,更周延的 關懷,更深刻的「成就」。這種多元化的「成就」,再也不是職場裡所稱 頌的單一價值;達成這成就的人,再也不是單向度的,只懂自己「專業」 的人。這種全面式由內而外的改變,才足以徹底建立渾然不同的價值體 系,進而改造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這改變的來源與示範,必須從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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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學習。 在最近的報章雜誌裡,我也欣見我這個主張的具體例證。莫頓在「新
好爸爸拒絕升官」(1997)裡提到作為一個父親的新體認。他面臨事業上另 創顛峰的機會時,從一個媽媽同事身上反省到,「為什麼在孩子成長過程 中,我這個爸爸就可以缺席?而媽媽總要在職場收兵?」,因而決定「放 棄」這個機會。雖然後來仍有閒言閒語,但也避免了一場同事相妒、案牘 勞形的災禍。當有人說他是「退縮」時,他毅然說「不!」。在兒女的陪 伴之下,和退縮之有?只是「成就」的定義不同罷了。身心健康的子女才 是他的成就,他給他們快樂,他們也給他快樂。
二、關係性主體與「主客體不分」的對待方式 明敏在這種「退讓」狀態下,則具體呈現了我所謂的「關係性主體」。
「關係性」(relational)是 Nancy Chodorow 所提出來的概念,相對於陽性的 認知方式是「分離」,陰性的認知自我的方式是「連結」。而女性則多是 擁有這種陰性認知方式,她因此用 relational 一詞來加以界定。女性之所 以和男性有這樣的差異,除了由於她在女嬰時期與母親的「客體關係」造 成,還由於她在小女孩的時期也比男孩參與更多「家務事」。因此造成她 的認知方式與主體性(subjectivity),或說自我(self)是較「關係性」的。本 來,「關係性主體」似乎是很抽象的名詞,我曾經在理論的部分裡,用「時 時以他者為慮」做為註腳,但這樣又可能表現為「容易受他人影響」或「為 他人著想」、「容易焦慮人際關係」等等,變成是一般的性格特徵,也不 必然是女性或母親較容易有的特質。所幸,我在明敏的示範下,找到了 關係性主體在母職的具體呈現,亦即,在較不受父權體制壓迫或干擾的 情形下,母親的關係性主體得以在母職中呈現出珍貴的另類對待方式, 也因此關係性主體得為珍貴元素。如同第六章所述,明敏和兒子韋偉密 集而充實的互動中,尊重韋偉作為一個完整的人所應有的學習權、嘗試 權,放棄所謂「大人」教導或規範「小孩」的心態,充分的讓一個獨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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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個體得到他應有的發展空間。而她談論韋偉的方式,是一種發自內 心的「蛻讓」與「融合」,韋偉不只是「客體」,明敏也不只是「主體」, 她作為作為「主體/客體」的存在,是必須時時和韋偉這個「客體/主體」 共存的。從明敏的示範中,我也看到了所謂「主客體不分」可能是怎樣的 呈現,而這正是「關係性主體」發揮的極致。
這種新的對待方式,完全脫離「主體/客體」二元對立的思考,也擺 脫上對下、強對弱的緊張對峙,人與人的互動關係中,權力消長不再是 最重要的解讀方式,權力的獲取與確認也不是確立自身位置的最重要因 素,合作與相容代替對立。母職,成為培養這種對待方式的營養基,母 職也成為最具創造性與最有報酬的工作,她應該是人類思考所有人與人 之間各類問題的起點與答案。
三、Rich 理論的實際展現 二元對立思考不適用於女性,尤其是母親的經驗,這點 Adrienne
Rich 也早有洞見。她認為父權思考奠基於西方哲學中的二元論,男人作 為抽象、理性、認知的主體,女人和自然成為被認知的客體,這樣的思 考方式並不能解釋女性的經驗。她也鼓勵女人由自身的母職經驗中去發 展新的思考方式。在前面的實例中,韻揚和明敏都是極佳的例子。韻揚 改變了自己看待生活與生命的方式,也讓我們思考更深刻、更周延的「成 就」定義,挑戰父權與資本主義的思考;明敏「主客體不分」的對待方式, 同樣的從根本撼動了以競爭與剝削為基本架構的父權體制。而她們所藉 以發揮與發展的,就是 Rich 所說的女性各種特有的能力:女性心智、細 緻感觸、細密觀察、特有耐力等(第一部份第 6 頁)。
四、母性的人格 除了成就定義與對待關係的改變,良好的母職感受與經驗也給了我
其他方面的啟示。在第一部份中,我也曾引用了 Sara Ruddick 的「母性思 78
考」(maternal thinking)理論,說明母親面對多變的嬰孩與深不可測的自然 力,因此表現出「謙卑」(humility)與「不確定性」(uncertainty)的母性思考; 孩子作為一個不規則、不可預測的「開放結構」,使母親養成可以隨時面 對情境改變的能力,隨時接受出現的情況為真實。母親面對深不可測自 然時的「謙卑」感,衍生出的是「謙遜」的態度,用「蛻讓」代替控制, 用謙虛代替競爭,所謂「人定」不必要「勝天」,生存是為了與人與自然 相容。「謙遜」加上小孩的多變,使得母親也發展出另一項能力,那就是 較能欣賞短而美、短而小的成就。我有另一位報導人育蘭,就是在安排 小孩多采多姿又多變化的學習後,利用時間的縫隙安排自己的學習,她 對小孩、對自己、對生活的評價就呈現出這樣的能力。我之所以稱這為 能力,是因為它並不是人人容易做到的,反而人們常常忽略了近在身 邊,舉手之勞、短、小而美的成就。眼睛只看到遠方的結果,自己也在 無形中變得自大起來。而這種近身的愉悅卻是使人們關心周遭,親自動 手的源由,也因此使得公共事務更加迅速有效率起來。並且,這樣的能 力可以使自己置身於較愉悅的心境中,也不會使自己和他人承受過多的 成就壓力,因而得有健康的處事態度。
母親居於退讓者的地位,使得很多生活上情境的改變或重大的決定 並不能全由女性作主,這當中的「不確定性」或者不亞於孩子的多變,也 正由於這兩個因素的疊加作用,使得母親成為適應力極佳的人。韻揚曾 跟我提到她的父母。父親對她的選擇一直不能釋懷,也是造成他的不快 樂和彼此尷尬的原因,但母親卻早早接納並享受了這個事實。父親退休 後也一直還沒有適應過來,而母親也早已習慣了父親的退休。「我爸爸一 直都還很難適應這些(退休與韻揚的選擇),但我媽媽告訴我,女人沒有 這方面的問題,因為她的一輩子都在適應」韻揚說。
明敏除了孩子之外的生涯規劃如此具高度的 flexibility,也是母職造 就的健康人格之一。如同字面上的含意,它除了也有適應性的含意,另 外也代表了高彈性。明敏不管在美國或是在台灣,都能融入當地的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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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也都能因應環境做出適合自己的生涯規劃。她不用怕改變自己的所 在,明敏不管身在哪裡,就努力吸取當地的精華,她就像一顆高生命力 的種子,不管播種在哪裡,都可以發芽成長。而這豐沛生命力的來源, 正是來自於她與另一個生命的融合與互動,與見證它成長的過程。
謙遜與欣賞小而美的成就,高適應力,高 flexibility,是母職造就的 健康快樂的人格。
五、擺脫資本主義的「母職事業」 在上一章「母職事業」一節,我已經以主婦聯盟共同購買為例,說明
主婦們發自母職的思考與關懷而發展的「母職事業」,是一種「弱勢者事 業」的典型,也是弱勢者的「城鄉合作」;她所依循的不是資本主義的事 業邏輯,而是以合作、分享取代競爭、積累;相對於資本主義不斷剝削 自然的方式,她們從對人的關懷出發,衍生出的事業方式卻同樣照顧了 自然,而這也正是生態女性主義者不斷呼籲的。目前全球的環保趨勢, 證明了這才是人類得以繼續生存所必須遵循的作法。這點即具體證明 了,來自母性的關懷與思考,所生產的會是改善世界的珍貴方式。
生態女性主義者的研究,為我們在「母職事業」的理論層次多所啟 發。生態女性主義者共同信守如下的通則:共生互敬的新社會、敬重自 然、生物中心觀、公共與個人層面同時改革、揚棄二分法認知、以行動 實踐。她們主張批判發展模式與商品邏輯,追求去工業化與去商品化, 身體力行環保,建立以女人和人民為主體的知識(顧燕翎, 1997:270-277);生態女性主義的行動被視為是第三波婦運,她們強調「生 命互相關連」的立場,正是我所謂母性思考的關懷所在。生態女性主義所 啟示的女性主義實踐方向,正和我所強調的「母職價值」的建立與實踐密 切相關。
六、母職價值的形成衝擊原有價值(父權價值與職場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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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以上可以看出,母職除了不應被輕蔑與貶值,還更應該被珍視與 善待。一向被人們忽略的母職當中,正可能產生著解決許多惡症的珍貴 解藥。像這樣對母職的肯定與信仰,正是我所謂的母職價值;母職價值 的建立對父權社會或是對女性主義而言,都是必須的。這種價值的建立 不僅僅是對母親所付出的努力表達肯定,同時也包含了對這種「生涯」的 尊敬,以認真學習的態度看待母職的珍貴產出,幾乎,這樣的態度也可 以稱做是信仰了。選擇母職作為生涯的成熟快樂的母親,正是母職價值 的實踐者。母職價值的內容,需要不斷用以上的態度去發掘、充實,母 職價值的推廣,正是我們可以改變世界與改善女人處境之所依。
母職價值的出現彰顯了職場價值的貧瘠與不足,並不是產生於職場 中的成就才值得注目,也不是在職場中的奉獻才值得敬重,母職的工作 反而有出人意表且影響深遠的珍貴產出。如果用 Chodorow 所討論的主體 性來對比這兩個價值體系,職場價值鼓勵人們在職場上追求獨立工作的 能力(獨當一面)、挑戰、突破自我,這點正呼應了以分離、差異為發展 概念的「差異性主體」與陽性認知方式,而具有這種主體性與認知方式 的,多半是男性。相對的,母職價值裡強調的連結、相融、適應,正呼 應了「關係性主體」與陰性認知方式,它們也多半表現在女性身上。的 確,在男性的價值、男性的法律、男性的語言對女性造成不公平也造成 一連串的問題時,被他壓抑的女性經驗與女性價值,可能正是他所欠缺 與渴求的。
因此,母職價值與父權體制的關係便清楚了起來。「肯定女人作母 親」的研究成果並不是要提供父權體制作為徵用女人子宮,實現其生殖慾 的學理依據,反而,從母職價值的產出條件與產出過程,我們可以很清 楚的看到,只有擺脫父權價值的滲透與監控,「珍貴產出」才有可能。一 旦父權價值介入,不快樂的母親、不快樂的小孩以及不快樂的母職,反 而產生的是社會不安的不定時炸彈。也就是說,母職價值的建立和父權 體制不能並存,母職價值更不可能被父權運用被父權利用,作為為虎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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倀的工具。並且,信奉母職價值的人,其必定先對父權體制持批判的態 度。
另外,母職價值的發揮,僅只以女人在擺脫父權下做為母親為生成 條件,並不必要發生於異性戀家庭當中,也不是為了父親的姓氏有人繼 承。因此,不婚生子的女性,不生育但領養小孩的媽媽,女同性戀的同 志們,都是母職價值極好的實踐者與捍衛者,而這些族群與她們的行 為,正是撼動父權,為父權社會所擔憂與不容者。而當女人選擇作母親 的事實可以得到國家、政府、法律真正的尊重與保護,並且並不依附在 父權體制下,女人才可以真正無後顧之憂的選擇當母親。這時才是母職 價值真正的發揮,因為政府再也不只會先看到男人,再意識到男人背後 還有女人;它終於會直接看到女人的存在。
七、「關係性」做為個人的能力之一 母職價值的確立,將使得人際間注重「關係性」成為另一個教育標
的,也使得「關係性」成為個人能力的測定項目之一。亦即,在母職價值 的前提之下,一個人的人格中,能夠多麼考慮他人,與他者相容,並以 此方式處理所面對的各種問題,即是多具有「關係性」。一個「關係性能 力」高的人,將以蛻讓代替強勢主導,以柔韌的堅持代替強硬的壓迫,隨 時敏感於欣賞與鼓勵周遭的小成就,具有高適應力,高彈性,但決不是 沒有原則;利他的傾向高於自利,是一個蛻讓、柔韌與堅持的溝通協調 高手,她們總是考慮到他者的需求,以及他者認知與感受接受的程度, 是一種真正的「為他人著想」。反之,一個「關係性能力」低的人,他將 自己和別人都搞的硬梆梆,強勢固執,不願退讓,沒有能力照顧別人, 卻需要別人費心照顧,除了製造出一些問題之外,他本身即是問題。他 們通常只照顧自己的表達慾與表達需求,卻忽略他人的接受能力與接受 度,而當衝突或問題發生時,就怪罪那是別人的因素。
我這裡所謂的「關係性」,絕不同於一般所謂的「關係」。一般的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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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指的是「人脈」,利用人脈可以「關心」、「靠關係」、「關說」、「走 後門」等。這種關係所依賴的運行法則是「互利」,互相利用。因此當一 個人漸漸失去利用價值時,他的這些關係就會明顯的消失。但「關係性」 所運行的是奠基於關照(caring)之上的「互賴」,兼顧自己與他人而產生的 相互依恃與信賴(inter-dependence),不管在任何時候都表現出這樣的特 質。因此,它不會依據任何客觀條件而收放調整。關係性像是一種對待 人的「誠意」,也是對自己與他人的「許諾」。
「關係性能力」值得提出與提倡是基於這樣的前提:一旦母職價值可 以確立,在該社會中,對於人格發展的界定就必須改以「關係性」的概念 為基石,並由茲延伸出教育的體制。而當關係性成為人們追求的標的, 人際互動、家庭氣氛與社會面貌也會大大改觀。在此一社會中, 若需要 高關係性的示範,就請注目從事母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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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結論
這個研究的目的,是試圖釐清母職和女性主義的關係,我用了理論 分析比較與田野訪談兩種方式來呈現。我的研究興趣不只是在女性主義 各流派如何看待母職,更積極的是在女性主義贊成與反對母職的兩造, 以及大部分的女人仍然當母親的事實當中,尋找母職與女性主義的積極 對話與出路。我的研究結果指出,女性主義極力地反對母職或毫無條件 地支持母職,在實際生活中都是不可行的。若是一味地支持母職,認為 母職一定會帶來喜悅、成長,則忽略了實際生活中痛苦不堪,自我懷 疑,想要脫離現狀的母親。若極力地反對母職,則是過於武斷,忽略母 職中的確有豐富女性、生產另類方式、改變父權世界的可能。因此,支 持或反對母職必須是有條件的,端看父權與女性主義介入個人生活與思 考的程度。具有某些條件的母親,才能發展出快樂的母職,如果缺乏這 些條件,母職感受通常就顯得坎坷。在「母職情境」一章中,我試圖歸納 出幾個影響母職快樂與否的條件,包括自主性、職場價值、自我肯定、 姊妹情誼等。然而,這些條件的形成與否,並不完全是女性可以選擇 的,因此,在接下來的一章中,我便討論了父權體制如何影響或操控這 些條件,如此可以凸顯出改善母職處境的施力點。然後,我用女性主義 的立場去發掘詮釋出快樂母職裡的珍貴產出,目的是在證明,母職的確 可以作為女性主義實踐的出路之一,這也是我的題目訂為「母職作為女性 主義實踐」的原因。
韻揚和明敏,是我的兩個母職「珍貴元素」的主要提供者,她們共同 的經驗是在美國生活過不短的時間(近十年),這個因素加上她們的碩士 高學歷,可能是她們的表現較具有女性主義意識的原因。從這裡可以看 出,外在環境若有更多的女性主義思考的刺激,女性享有更多的教育資 源,都可以提升母職的品質,也使母職的「珍貴元素」易於產出,使母職 可以作為女性主義實踐。也就是公領域的實踐成果滋養了個人生活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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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實踐。從這點可以看出,母職生活其實是很需要女性主義澆灌的。 進而,選擇作母親的女性主義者,應該最能自我觀察與產出母職珍 貴元素。這一點必須用「教育學」的觀點來談。僵化的教育目的只是傳遞 已知的知識、規律或法則,或是培養符合「正常」規範的好國民;然而批 判意識的教育學觀點,應該是著重在個人創造力、感受力、想像力、獨 立思考能力的啟發,提供希望和改造的語言,使受教者更具權能 (empowerment)。具有女性主義意識的母親,因為更能敏感於父權意識型 態,因此在母職當中,比其他人更具批判能力,更能釐清自己的感受與 父權的關係,更具發掘珍貴元素的能力,提供改造父權世界的希望語 言。母職可以作為個人層次的女性主義實踐,是放在教育學脈絡下來理
解的。 母職在有條件的情形下,可以作為女性主義實踐的方法。因此,我
認為女性主義對母職的態度,應從反對或贊成的曖昧不明修正為「互相支 撐」,因為母職的珍貴產出需藉由女性主義來觸發,觸發後的母職潛藏女 性主義實踐的道路。多年來女權工作者的努力爭取改善了女人的客觀處 境,也建立了一些女性主觀認知中的女性主義觀點,但同時,女性主義 者應用更積極的態度面對母職,正視母職,及其當中潛藏的珍貴元素。 母職的確造成許多女性的壓迫與痛苦,但那不是母職本身的錯誤,而是 因父權體制的操縱而成。女性主義者要對抗的是父權,而不是母職。如 果因為在父權社會中,當母親的女人無法擁有和男性相同的身份、事 業、地位、權力,就因此摒棄母職,那樣正是向父權價值與職場價值全 面靠攏,無法真正逃脫父權的思維邏輯。事實上,我們已經可以看到現 在的一些母親,她們「不會賺錢」的焦慮來自兩方面,一個是經濟來源的 丈夫的輕蔑,一個便是女性主義者「經濟獨立」的鼓吹(我的報導人茱麗 與雪芬即是如此)。甚至,這種得不到任何一方的肯定的狀態已經是一種 壓迫了。「經濟獨立」常常是女性自主的第一步,也是她們脫離現狀的最 有效辦法,但是,我們同樣看到許多家庭、事業需兼顧的職業婦女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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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不出父權的掌心。或許我們可以思考,除了「經濟獨立」之外,女人還 有什麼出路。我認為女性主義者可以做的,除了幫助母親們看清自己的 處境,以女性主義價值養育兒女,以批判的態度面對習以為常的價值, 也幫助她們用女性主義邏輯來肯定自己的「成就」與能力,建立母職價 值。
我的報導人都是女性,那是因為在現實生活中,從事母職的絕大多 數仍是女人,而我關心的也是女人和女性主義的關係。然而,這並不表 示只有女人能發展出「關係性主體」等珍貴元素,因為我理論的推演,並 不以生理女人為條件,也就是說,父親如果成為嬰孩的主要撫育者,他 們也可以發展出這些特質。或許下一階段的研究,應該尋找這類父親做 訪問。同樣的,雖然我這次是以佔大多數的異性戀母親做報導人,但如 果能有女同性戀母親的經驗作對比,或許能有更迷人的發現也不一定。
至於我的研究是不是在鼓吹女人回老路,作母親呢?我認為不是 的。就如我所強調的,女性主義實踐的方式有很多種,女人當然不一定 要當母親才能實踐女性主義。相反的,已經是母親的人,她們可以怎樣 實踐女性主義呢?我所做的工作,只是要說明,母職也可以是實踐女性 主義的方式,同時建立一種論述,使女性主義者更積極而具體地,看待 母職的基進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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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一 「女人/女性」的「主體性/認同」
「女人/女性」(woman/female),在本文中,所討論的「女性認同」或 「女人的認同」(或「女性主體性」與「女人的主體性」;認同與主體性 是本文另一組混用的詞語,下一段將會說明)是做同樣的指涉。原本, woman是指具體生物性的存在,female則是分類上的概念。男人或可有 female identity,但生物上的男人與女人定義卻不可跨越(在普遍的、非人 工的情形下)。不過,在本論文中,不管女性認同或女人認同,皆是討論 生物定義下的女人作為母親或是女兒,可能展開的認同過程或所型塑出 的認同,因此比較偏woman(或women)的意義。
「主體性/認同」(subjectivity /identity or identification),主體性與認同 在概念上似乎應是相反的,粗暴地說,主體性的要求應朝向自我與他人 的不同,或是將自我從他人中孤立(isolate),才能獲得自我作為主體的存 在;認同則是朝向尋找與他人的相同,因而確定「身份」,在此過程中, 個體是作為組成性的存在,個人作為主體是模糊、被遮掩而不突出的。 然而,在本論文,「認同」(identity)的使用較不屬於前述的用法,反而 是指女性在母職過程中對自我身份的認知與建構,這點與主體性相去不 遠。然而,又因為它是自「過程」中產生的,具有動態生成的概念,因此 不單是主體性一詞所能涵蓋。在動態中生成主體,後結構主義女性主義 對主體形成的討論也是一例。後結構主義認為主體是在論述實踐 (discourse practice)之中被建構而成的,但個人仍是作為一個思考、感覺 的主體及社會代理人(social agents)而存在,並能夠由互相矛盾的主體位 置和實踐的衝突中產生抵抗與變革(Weedon, 1994:127-160)。在附錄二 中,將會指出主體性與認同二者存在怎麼樣的辯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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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二 「女性認同」(female identity)是可研究的嗎?
對女人(woman,小寫單數)而言,談認同似乎是一件危險的事。 Kristeva反對因男人/女人的二分(dichotomy),導致小寫單數女人 (woman,個別單獨存在的女人)必須對大寫女人(Woman or Women,女人 作為一種範疇或泛指女人全體)進行性別認同(sexual identity)。如同她所 言:
What can 'identity', even 'sexual identity' mean in a new theoretical and scientific space where the very notion of identity is challenged? (Kristeva, 1981:209)
Kristeva提到,在人類社會朝向現代化('modernity',ibid:208),亦即朝 向一個沒有宗教的生活新紀元('attempt to live without religion',ibid:208) 時,女性主義亦當如是,女人不需有宗教情操式的性別認同。擺脫掉大 寫女人的整體性('totality',ibid:209)與壓迫性('repression',ibid:210)之後,重 現被模糊、遮掩的「差異」('effacing of difference',ibid:209),以及女性全體 ('female whole',ibid:208)中各個女人的特異性:
......that having started with the idea of difference, feminism will be able to break free of its belief in Woman, Her power, Her writing, so as to channel this demand for difference into each and every element of the female whole, and, finally, to bring out the singularity of each woman......(ibid:208)
因此,對Kristeva而言,如果談的是宗教情懷式的性別認同,忽略掉 甚至壓迫掉個別女人的差異,那麼女權運動便無法向一個新紀元開展, 反而成為壓迫女人的恐怖組織,並且造成兩個整體(entity)的競爭對立, 而這對立竟是無關乎個別真實女人的。所以,我們在這邊要談的,並不 是這樣的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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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我們即將在本文要處理的女性認同(female identity)又指的是什 麼?顯然,無法避免的是對大寫女人的使用,例如「女人」、「母親」、 「女兒」等。但,這些詞語在本論文中所指涉的,是偏重個人(personal)、 個別(individual)層次的(雖然難免在概括性談論女性時,必定會指涉到「全 體」這樣的概念)。不過,這些詞語到底指向個人或全體或許不那麼重 要,因為更重要的是,本文中所談的認同,並非Kristeva所擔心的個人向 全體的認同。而是在女性個人(female individual)主體性建立之前、之中、 之後,對自身之外的實體世界與象徵秩序的「確認」(identify)過程,並談 及此確認過程之後,所建立的感知(perceptive)或認知(recognizant)的認同 (identity and identification),此認同再接著影響主體性的建立。主體性 (subjectivity)與認同過程(identifying)在此存在一種辯証關係。
subject--> identify--> perceptive/recognizant identity/identification--> subject
因此,這裡所談論的認同,也不是國族主義(nationalism)裡的身份認 同(identity)。嚴格說來,應是指母職行為裡,母親與嬰孩所感知到或認知 到的結果。它可能不指向一個具體的事物或身份,而只是一種心理特質 或(認識論層次的)認識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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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三 從事母職的是「女人」?----親職與母職
討論母職時,似乎行動主體會毫無疑問的被設定為解剖學定義下的 女人:有子宮、會懷孕、會分娩、可哺乳。但是,母職真的只有女人可 以從事嗎?當我們說「父代母職」時是怎麼回事?這是一個有趣並且必須 釐清的問題,亦即,「母職」的內容是指什麼?從事者是否只限於生物性 別上的女人?是否只有「生身母親」可以從事?或者,它是社會文化性別 (gender)對所有女人的工作分派?如果不弄清楚這些,我們就不清楚到底 是在用生物性別,還是社會文化性別在談「母親」。
Nancy Chodorow 在討論「母職的再製」(reproduction of mothering)時, 開宗明義地說'mothers are women, of course',但又同時指出'we can talk about a man "mothering" a child',接著質疑從事養小孩(rearing)工作(包含 社會化socialize和養育nurture)的為何總是女人?'why are mothers women?'(Chodorow, 1978:11),她並且肯定,在理論上,任何人(包含男人 和女人),都可以在幼年期培育出將來從事親職的能力(capacity),不是只 有女人。而將親職女人化成母職,是有社會文化因素對心理發展造成的 影響。
Chodorow著重討論的,是母職再製的心理分析因素。這點我們在後 面會詳談。這邊要釐清的,是生物性別、社會文化性別與母職的攪擾。 'women are mother, of course'有兩層意義。首先,就懷孕、分娩、哺乳而 言,的確是女人才辦得到,這屬於生物性別上的母職,毋庸置疑。但在 分娩之後包含使小孩社會化或進入象徵秩序的教養、看護等工作,卻不 一定非得由女人承擔不可。這些應是親職,而不只是母職。親職的女人 化,也就是社會文化對性別的分工;而女人化後的親職--母職,卻回過頭 來規範或建構社會文化性別意義下的女人。所以,第二層意義其實指出 親職的女人化,社會文化性別對女人的工作分派。也就是說,母職可分 成兩部份,一部份是只有生物女人所從事的,另一部份是社會文化編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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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女人並且拿來檢證女人的。(所以,母職經驗中形塑的女性認同,應該 包含sexual identity和gender identity)。
因此,只要是女人,就在心理因素(Chodorow的理論)及社會因素(兩 性內外分工)的雙重影響下,較男人具有親職能力,用以從事生物及文化 意義下的母職。即使是未生小孩的女人亦具有母職能力,可以「當起產 婆、護士、女管家或忠心的姑姨」(de Beauvoir, 1992:91)。可見,當我們 要討論母職時,就可以發現母職的內容與可從事母職者,有某些發散性 (divergent),並不局限於女人。本文所要討論的,將對焦在生物性別上的 生身母親與其小孩間的母職經驗。
關於「性別」的談法,除了生物性別(sex)與社會文化性別(gender)之 外,應還有性傾向性別(sexuality)(張小虹, 1995:16),我們在這邊談的,只 限於前兩者。在第二章中,我們會討論sexuality的確立,但使用的中譯是 「性愛位置」或「性愛態度」或「性慾位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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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四 Paulo Freire和批判意識的教育學(Pedagogy of Critical Consciousness)
現代教育學(pedagogy)已經不再是探討傳統式的教育方法如何執行 了。傳統的教育方法強調如何「教會」學生讀或寫,使他們具有讀寫能力 (literacy),教師採取的方式是單向式的,輸出式的,像是傳教士或說教 者、演講者。然而,批判意識進入教育學之後,原來的教育概念產生變 革,一種注重如何培養批判讀寫能力(critical pedagogy)的教育理念成為主 流,認為所謂的「讀寫能力」(literacy)」,應被視為一種解放論述,提 供希望和改造的語言 (language of hope and transformation),因而可以用 來分析、挑戰或轉換日常生活的主流、壓迫卻隱藏的意識形態 (Brady,1994:142)。
這種使受教者更具權能的教育學(pedagogy of empowerment),在這二 十年來得到長足的進展(Shannon,1989;Graff,1981),這些發展主要源自於 巴西教育學家Paulo Freire的啟發。 Friere主要的影響廣泛的著作有 "Education for Critical Consciousness"(1973/1994)以及"Pedagogy of the Oppressed" (1970/1993),1959年在他的博士論文中就已經提到這樣的理 念。Freire自己生於巴西窮鄉Recife(1921),當他開始從事巴西的教育工作 時,巴西有超過一千四百萬文盲,他因此著重於成人教育(adult education),並且在他的教法中融入他的批判教育學理念,試著使巴西的 成人開始具有思考其所處的社會、文化、政治等關連的能力。1964年巴 西軍事政變,Freire被拘留七十天之後,巴西政府將他「請」出國,他因 此流亡智利,繼續他的教育理念,後來成為哈佛教育學院的顧問,現在 是日內瓦世界教育委員會的特別顧問(Freire,1993:13)。
Friere曾詳細示範討論了激發批判自覺的教育法。對於已經具有豐富 生活經驗的成人來說,教導他們新事物不如讓他們從回憶自身做起,從 熟悉的事物中建立新看法。因此他強調只有和人們在一起,一起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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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生活,才能真的站在他們的立場考慮。他認為,人(man)不只是在世 界中(in the world),而且是和世界發生關係(in relations with world),他因 此借用人類學的概念,先使參與課程的人分辨「自然」與「文化」的不同, 使他們發現自己可以將自然轉換成文化的能力,並且就在日常生活與工 作中,藉此自我肯定,從而具有分析自身經驗的觀點與能力。在信念 上,我們必須轉換這樣的概念,將學習者看成學習的主體(subject),而非 客體(object)。因此在實際的課程操作上,必須做到以「合作者」取代「老 師」;「對話」取代「講課」;「團體參與者」取代「學生」;以及用「拆 解」和「符碼化」的教育單元取代疏離的課程大綱。亦即,
teacher --> coordinator;
lectures --> dialogue;
pupils --> group participants;
alienating syllabi --> "broken down" & "codified" learning units ("Breakdown": a splitting of themes into their fundamental nuclei.
"Codification": the representation of a theme in the form of an existential situation.)(Freire,1994:45)
在分組辯論中,由各組自行選擇辯論主題,參與的「教師」再從這些 辯論中尋找並歸納不斷重複被各組提出來討論的。Freire設計了十個和他 們討論有關的情境(situation),製作成圖片,在課堂中請他們盡情發言, 並將他們常用的幾個含義較廣的字拆解並符碼化成相關的後續主題,觀 察並記錄他們的反應與改變。令人驚喜的是,參與者從原先對自身處境 感到宿命(fatalism)或冷淡(apathy)的「文盲」(illiterate)狀態,變成充滿自 信、相信自己可以改變世界的積極狀態。在這些課程中,「教師」和「學 生」的參與關係是「對話」(dialogue)的,不是「反對話」(anti-dialogue)。
DIALGUE(水平關係)
A with B = communication/ intercommunication A,B兩極的關係是"empathy",態度是"loving", "humble" , "hopeful" , "trusting”, “critic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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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TI-DIOLOGUE(垂直關係) A
over
B = communique(官方說法) A,B兩極的"empathy"關係被打破,態度是"loveless", "arrogant", "hopeless” ,"mistrustful", "acritical"
教育者的角色基本上是進入與學習者對話的角色,在明確的情境 中,提供他們自己教導自己的工具,不是由上而下式的,而是由內而 外,由他們自己。這樣的教育法,不只是為了學習者,也為了教育者 (Freire,1994:48)。
這樣的教育理念雖然可以啟發人們的自覺意識,對於受壓迫的人來 說是莫大的福音,但對於女人的受父權意識形態壓迫,它的應用就不是 那麼完美而順利了。女性主義教育學者一方面雖然肯定Freire的貢獻,同 時也提出了她們的批評。Freire太強調階級奮鬥(class struggle),在他的論 述中,所謂的「受壓迫者」,因為具有普遍性(universal)的意象因而窄化 了真正受壓迫者的集體經驗。受壓迫,並不只是在經濟上或政治上,當 它要被廣為應用時,必須考慮種族、性別、殖民脈絡(colonial context)等 因素,因此有人認為他的理論不能簡單應用在北美的情況(Stygall,1989)。 另外,他分析農業的再生產時,也忽略了婦女再生產的複雜度,包含醫 療照看、生育、家庭事務(Brunt,1990)等。Freire的行文方式則限制在父權 論述當中,尤其是主體對客體的支配與操作(Braddy,1994)。而當女性主 義者教師在執行此一教育法時,她們本身即處於一個受壓迫的父權社會 (含種族歧視、同性戀恐懼、階級分化)當中(Weiler,1991)。
儘管如此,當我們知道Freire理論的限制後,仍可以用修正與小心 的態度來加以使用。這種具批判意識的教育學,不但可以在教育體系中 應用,亦因為「教育」本身的廣泛性,可以在其他場域發揮其影響力。例 如在本研究中,便是將母職理論中「烏托邦」式的論述當作教育學中「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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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的語言」,希望在深入母親自身的經驗之後,可以發掘出她們共同關注 的主題,拆解符碼化成「教育單元」,在不斷的訴說與交談中,增強 (empower)母親們在父權處境下的自視能力。而我們深入個別母親的經 驗,特重她們的特殊性與個別性,在她們的生活脈絡中尋找主題,也算 是回應了女性主義對Freire的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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