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聽到周慕姿談有關作家的靈魂腳本，覺得甚是喜歡。第一集談的就是太宰治，我對於這個作家的唯一印象就是「我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知道他是厭世派的大師（事實上他是無賴派的代表）。由於我很喜歡這個作家系列，加上剛好我看到前一陣子二寶的書房的許多書，有一本是太宰治的書籍，更是令我對這個作家感到好奇。所以我趁空擋就來看這部電影。
太宰治出生於富商之家，居住在東京青森，或許等同於他出生於信義計畫區的「富二代」，而且他也算是個能獨領風騷的「真文青」。這原本是個絕對令人稱羨的出身與本錢（創作天賦），但豪門之後通常也要背負家族很大的期待與壓力，即使是身為老六的他，也難以避免這個巨大光環下要背負的家族命運。因為非常努力與具有經商眼光的父親，已經在首善之區擁有許多地產，且還擁有一定的權勢，可見父親之努力拼命不在話下。
他甚至很小就懂得如何迎合與討好父親的期望，因為在父親眼中成為社會上「有用的人」才是「有價值」，這讓愛閱讀與寫作的他不具有家族與社會價值，只能隱藏與忽略。（「」是人間失格的文字，也是作者的自傳）
「對討厭的事說不出討厭，對喜歡的事也總是偷偷摸摸。」
「只要是別人贈予我的東西，無論它多麼不和我的口味，也是不能拒絕的。對討厭的事情不能說討厭，而對喜歡的事情呢？也是一樣，如同戰戰兢兢地行竊一般，我只是咀嚼到一種苦澀的滋味，因難以名狀的恐懼感而痛苦掙扎。」
他真正的問題不只是父親與家族的高期待與高壓力（這不乏是父親個人的投射與需求，每個孩子願意吸收多少壓力也會因人而異），而是他出生之後，由於生母身體不好，所以他是被佣人照顧的，因此很缺乏良好關係的連結與依附。簡單說他是個很沒有安全感與信任感的人。
過程他甚至遭受佣人的性虐待與性剝削，本來要照顧與愛護他的父母因忙碌與健康因素缺席，又被佣人無情的傷害與入侵，這等於雪上加霜，讓本來就無從建立良好依附關係的他，更加被無情的利用與傷害，照顧他的人又同時是傷害他的人，自己默默承受被侵害而無人保護自己，還要保守秘密，這絕對是一個讓人表面稱羨，但也讓人無比心碎、心痛，關係疏離的出生與背景。
「家裡的事不可說，身上的痛苦不可說，對明日的畏懼不可說，對世人的疑惑不可說，昨日之恥不可說。」
這使得他活在強烈的羞愧與沈重感而難以解脫。創傷也會讓人不斷面臨重現與重演，以增加控制感，但卻也會帶來不斷重演悲劇性的結果。
一個人出生最重要的是與重要他人良好關係的建立，這是他與世界連結最重要的基礎，他卻像艘破個大洞的船隻，獨行在汪洋大海。能讓個人長大最重要的養分其次是自我的培養，例如有人可以無條件的尊重接納，看見與肯定他自我的價值與意義，然而這一切也因為與家族期待不符合，使得他的自我一直停滯在早期共生與分化（出生0-10個月的發展任務，這是指心理情緒發展，未必是真實年齡的發展）的種種發展危機當中，所以他一直渴望被接納、喜歡與肯定，更渴望能融入共生關係（與他人親密連結），但他不僅再度落空，從共生到分化若是失敗，他可能會落入分離焦慮與偷竊說謊（心因性偷竊）的恐慌性心理，因為他很難面對分離，每一次的分離都像是重演了無情地拋卻，就像他被父親或用人（照顧者）的拒絕，甚至會帶來很多羞辱、戲謔、嘲弄與拒絕，這讓他感到痛苦，他又會因為害怕拒絕帶來無限麻煩。所以他在感情永遠是無法拒絕他人，但也經常讓自己置身地獄般痛苦。所以他說
「見一個愛一個的人，其實誰都不愛。」
「我就是撒旦，被我愛上的人，全都沒有好下場。」
「比起受騙的人，騙子要痛苦幾十倍。因為他要掉進地獄。」
「早晨，我睜眼醒來翻身下床，又變成了原來那個淺薄無知、善於偽裝的滑稽角色。膽小鬼連幸福都會懼怕，碰到棉花都會受傷，有時也會被幸福所傷。趁著還沒有受傷，我想就這樣趕快分道揚鑣。我又放出了慣用的逗笑煙幕彈。」
面對自己乘著破大洞（因為早期的依附創傷與可能的性創傷），但又大張旗鼓（高才華與高社經家族）的自體船隻，先天嚴重不足，後天包袱又過重，他過得十分辛苦與狼狽，如他自己所說，每一次的騙人，與其說是害怕拒絕與害怕別人受傷，其實也是害怕碰觸到受傷的深處自我，因為他是如此的敏感與纖細，他的自我總是搖搖欲破，非常脆弱不堪。有人說這是脆弱高自尊，但我認為他的自我是建立在都是「假我」的基礎上，而非建立在真實的自我，所以他並沒有真實的自我與自尊可言。「假我」並非都不好，例如適時的討好可以是對人的示好與示弱（就像嬰孩對照顧者的依戀討好），但都缺乏真我就不利個人的自我實現與成長。
「我的不幸，恰恰在於我缺乏拒絕的能力。我害怕一旦拒絕別人，便會在彼此心裡留下永遠無法癒合的裂痕。」
所以他無情的濫情，不是因為飢餓，而是因爲害怕被拒絕的恐懼，以及強烈渴望連結使然。所以他會不斷說謊、偷情，但也無法真正擁有任何一段關係，因為他永遠被恐懼、匱乏感帶來的自我厭棄所深深攫住，即使偷到了也會害怕與自責，就像是陷入物質沉癮的人，他們不斷累積物質，但卻無法真正擁有或享用，他只是想要重新體驗「瞬間共生」的感覺。這種辛苦，會讓他自己其實等於置身地獄，但卻無人知曉，偏偏他總是用戲謔、不在意、嘲弄、逗笑等討好、不在乎的方式來掩飾自己的痛苦與脆弱。
「你相信我是堅強的，高估了我的才能。可是，你並不了解我那不為人知的努力。」
「我以為求人的時候，先取悅對方才是上策。」
所以他會說以上這句話也是可以理解。而他父親由於是招贅，為了想要控制這種羞愧與無力感，所以異常努力於工作與累積名利，以證明自己的價值獲得他人肯定，其實他父親和太宰治的努力絕對是一樣的。但他們走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向，一個是汲汲營營於工作，一個卻看破資本主義的膚淺與貪婪，這是一個極度想要獲得父親認同，卻因為無法被理解與拒絕而感到很生氣，但又不敢真正生氣的他（免得又被羞辱與拒絕），轉而變成一種「自我優越感」（全能自大的本能作用），而走向另一個極端，卻讓彼此都陷入無盡痛苦的深淵。
「因為怯懦，所以逃避生命，以不抵抗在最黑暗的沉淪中生出驕傲，因為驕傲，所以不選擇生，所以拒斥粗鄙的樂觀主義。」
「沒有人在遭受別人責難與訓斥時，還能愉快起來，但我卻從人們生氣的怒容中看到比獅子、鱷魚、巨龍更可怕的動物本性。平時他們都將這些本性隱藏著，可一旦找到機會，就會像那些在草原上溫文爾雅的牛，忽然甩動自己的尾巴抽死自己肚子上的牛虻。」
「無論是十五歲，三十歲，四十歲，抑或五十歲，人們都為同樣的事憤怒，為同樣的事歡笑振奮；同樣狡猾，同樣軟弱，卑微。」
他是如此渴望被看見與認可，但也同樣對他人（社會）很失望與憤怒，對自己也是十分失望與不滿。所以社會對他來說就等於地獄一般，而他更是經常置身於地獄之中。
「這世上儘是不幸的人……可我的不幸源於自身的罪惡，無法向任何人抗議……。」
「他們互相欺瞞，而且很神奇的是雙方都毫髮無傷，就像沒發現彼此在互相欺騙似的，這種不信任的案例，在人類生活中比比皆是」
他越是努力討好、訕笑與不在乎，背後其實是何等的渴望與在乎，越是努力掩飾失望與憤怒，越是讓人看不清楚真實的他，也因此彼此都活在一種缺乏連結與真實性的互動當中。
有人說若是有無條件的愛與接納，才能拯救這樣破碎不堪的靈魂，但事實上這只說對了部分。
電影中他有三個女人四個小孩，宮澤理惠飾演他的第二任太太-石原美知子，其實是一個很能付出，也很愛他，且欣賞他才華的人。為了讓他專心寫作，願意洗手作羹湯，努力持家的賢慧女子。但他能甘於這種平淡自若的幸福嗎，如果從上文了解他的自我，就可以知道他的真實自我很匱乏缺如，始終活在強烈自我膨脹與自我懷疑兩極中擺盪，他不是不知道有人願意無條件愛他，而是這種生活對他而言很不真實，很可疑，也很難自在…..。
「懦弱的人連幸福都害怕。」
「我知道有人是愛我的，但我好像缺乏愛人的能力」
「儘管我對人類滿腹恐懼，但卻怎麼也沒法對人類死心。」
「我急切地盼望著可以經歷一場放縱的快樂，縱使巨大的悲哀將接踵而至，我也在所不惜。」
「可女人壓根不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總是無休止的糾纏我要繼續搞笑。 為了滿足她們那毫無節制的要求，我累得筋疲力盡，事實上她們確實能笑，女人似乎比能夠比男人更貪婪的吞噬快樂。」
「有個說法叫『錢斷情亦斷』，世人對此解釋反了。不是說男人把錢用光了，就會遭到女人的拋棄，而是說男人一旦沒有錢，就會自然而然地意氣消沉，變得窩囊，連笑聲也軟弱無力，而且變得非常乖僻，最終自暴自棄，主動把女人拋棄了。也就是在半癲狂的狀態下徹底甩掉女人的意思。」
婚姻總是免不了柴鹽油米，日復一日的例行事務，這會消磨了他追求獨特的熱情，加上他有被看見與欣賞的強烈渴望，又有難以建立界線，以至於無法拒絕誘惑的特質。
所以婚後的他仍然風流倜儻，為了增加創作的火花，他更不惜與熱情有才的粉絲上床-太田靜子。他瞟竊了靜子的日記，寫成「斜陽」這本暢銷書。
然而靜子為何甘為小三？因為對靜子而言，成為社會主流價值之外，成就獨一無二的自己，不斷建立獨特性與革命才是真理！所以靜子一心想要擁有崇拜者的小孩，就等同完成獨特性與革命成功的目的。有趣的是，靜子後來也出了「斜陽日記」這本書來互別苗頭，這究竟是報復太宰治的無情，還是要滿足他個人強烈自戀的需求，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每一個人各取所需，但某種程度，我相信這些人在成長過程中都是受了許多傷，只能重演受傷情結，因為不知道如何獲得療癒的人。
另一個女子-三崎富榮，一開始不知道太宰治就是大作家，但同樣渴望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他，和太宰治一樣，對於共生融合有其強烈需求，這也讓太宰治感到被崇拜，竟然有人願意為他而死，這又怎麼能拒絕呢？
然而對於太宰治來說，渴望與女人連結，才能感到親密共生，卻是製造無限麻煩的來源，更是提醒自己罪惡與愧歉的存在，所以他其實也是愛得很精疲力竭，缺乏愛人能力的他，其實是需要被真實的同理與理解，而非是無條件的接納與包容。
「與男人們的鞭笞不同，女人帶來的傷痛猶如內傷，經久不癒。」
「愛是捨生的事，我不認為是甜蜜的。——《維榮之妻》」
從電影看來，「維榮之妻」似乎是以他元配作為原型的書籍，但最終也是愛得很心酸與疲憊，眼尖的孩子早就知道爸爸找其他女人工作去了，只有原配始終難以面對這種背叛的強烈苦楚，以及對於完整家庭的強烈不安與渴望，因為美知子有自我需求、社會期待、孩子成長需求、經濟需求等各種需求落空帶來的恐懼不安，只能在這中間不斷拉扯與暗自流淚，就這點，作為他的女人可說異常的辛苦，這也是太宰治會強烈自責與內疚的緣故吧？！我覺得宮澤理惠（美知子）演得頗為傳神，也令人感到無限心疼與悲傷。可惜在這三個女人當中，各自扮演不同的極端，最後讓他們走向各自的悲劇。
「那是我對人類最後的求愛。 我對人類極度恐懼，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對人類死心。 於是，我靠滑稽這根細線，維繫著與人類的聯繫。 表面上，我總是笑臉迎人，可心裡頭，卻是拼死拼活，以高難度的動作汗流浹背地為人類提供最周詳的服務。」
這是一句最讓我看了無比震撼與心痛不已的話。他總是異常努力於壓抑自己聲音在討好別人，又總是因為太恐懼、太多顧忌、想面面俱到，過度努力到總是功虧一簣，最終放棄一切應有自持的界線與疆域，甚至放棄讓他備感痛苦的生命，與三崎富榮一起走向殉情的死亡之路！我認為他未必真的想死，而是難以拒絕非常痛苦，卻有人願意共同赴死的誘惑。
「我想死，越發想死……。我想死，必須死，活著只會成為罪惡之源」
這也是一種憂鬱而難以自持的狀態，我行我素的背後，是渴望他人喜愛接納，由於缺乏信任關係與自我的居中調節，經常又掉入害怕成為他人麻煩、負擔與譴責的無盡深淵與苦楚中。因此容易會走向自我厭棄的道路。這其實是一個處於極端而非常辛苦的人生境遇。他需要的是被理解，被涵融，被好好合理的設限，以保護自我疆域，建立正向關係的修護歷程。
我想人間失格是一本可以看見早期匱乏自我崩解，乃至於活在種種痛苦、複雜、矛盾的糾結心聲情結，可說是精彩獨白與創作。這也是一本用筆當作手術刀，將自己解剖示眾，如同切割別人一樣切割自己的精彩又令人心碎之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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